＊第四章＊
最後的對決
一
“是您把我叫到這裏來的？這是怎麼一回事？”
菖蒲眨了眨眼睛。
姬子從祖母手上接下銀色的錫杖後坐下，菖蒲也搖搖晃晃地跪坐在姬子身旁，長得一模一樣的兩人並排坐在一起。
姬子的祖母，佳代花常世靜靜地開了口。
“您是我們的祖先。”
“……嗄？”
“千年之前，這塊土地上出現了一位擁有卓越能力的巫女，那位巫女就是您。”
菖蒲想起美環子之前曾經跟她說過的話。
千年之前的公主。曾經有一個少女擁有足以和姬子匹敵的天才級巫女能力。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公主和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妹住在一起。
她們之中——哪一個才是自己呢？
“那個時候，那個巫女基於獨自的研究，研發出自由開合封印之扉、並從其中汲取力量的方法。隻要巫女使用這術式，就能提高巫女的能力。不隻是如此，那個甚至能得到不死的力量——就是這樣的術式。”
“不死的力量……”
“那位巫女為自己施了不死之術。她的方法是做出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分身，並把那個分身保留在封印之扉的內側。”
“也就是說，千年前的巫女和一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女生一起住的傳言是——”
“那個女生就是巫女以她從封印之扉內所汲取的力量來製造的分身。說是分身，但她並不是複製人。那是同一個人，分成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她們完全是同一個人。紀錄上顯示，她們兩個人共享意識，而且她們就有如彼此的鏡子，永遠一起行動。”
分身？共享意識？菖蒲聽不太懂，意思是說那個巫女變成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嗎？
“而在這千年的漫長歲月中，您一直沉眠在封印之扉之中。”
“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啊……”
“在這千年之中，您的記憶或許褪色了吧。或許是在千年之前，您碰到了什麼意外也不一定。打開封印之扉、從中汲取力量的術式會同時將‘被封印者’放到這個世界上，帶來極大的混亂。”
“如果這是真的，那另一個我她怎麼了呢？”
“在混亂平息下來之後，她結婚生子。她的子孫正是現在的佳代花家。”
如此一來，姬子和常世就都是菖蒲的子孫。正確來說，應該是另一個菖蒲的子孫就是了。
“您所創造出來的技法是最高機密，千年以來，隻有佳代花家的當主可以傳襲這個術式——而我們使用了這禁忌的秘法，讓您複活了。”
“……”
被常世這樣一說，菖蒲感到十分茫然。
要是她真的睡了一千年，她的記憶或許真的會變得模糊。不過她搞不清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可是我在這座塔裏醒過來的時候，身上可是穿著這間學院的製服喔。而且我有這個時代的知識，也能跟上學校的課程。”
“那可能是初代的主子施了什麼術法吧。”
“您說的初代主子是——”
“在我們讓您複活的時候，我們借助了初代主子的力量。她是我們佳代花家的守護神，也是封印起‘被封印者’的佳代花家始祖。”
“祖母大人在說的是舞大人。”
一直沒說話的姬子開了口。
“禁斷的秘法必須燃燒無數的佳代花——也就是鳶尾花。佳代花家老家附近開滿了許多鳶尾花，我們藉由燃燒鳶尾花的生命，傳達我們的願望給初代主子。說明得簡單一點，這就是千年前創造出您的秘法。”
菖蒲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她夢過鳶尾花花田燒起來的模樣。
那是自己從封印之扉中被召喚出來時的記憶嗎——還是說，這是千年前菖蒲自己做實驗時的光景呢？
“祖母大人和我都沒有直接見過舞大人。不過，你見過她幾次對吧？”
舞是初代巫女——也就是說，那個嬌小的女生是姬子跟菖蒲共同的祖先嗎？
“我們燒了鳶尾花田，成功地讓封印之扉稍微鬆開。接著，我們把你召喚出來。但在此同時，封印之扉內的其他東西也變得比較容易出來。最近‘被封印者’會不斷出現，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事情就是這樣。姬子和菖蒲就是在跟因為她們而出現的‘被封印者’戰鬥。
“剛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是誰。”
姬子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想到，這搞不好是佳代花家的——祖母大人所做的事，所以我就收留了你。”
姬子微微一笑。
“你之所以看到自己裸體會覺得害羞，並不是因為你以前是個男生，而是因為你曾經是平安時代的公主，不管是換衣服還是洗澡，都是由侍女幫你完成，所以你沒有看自己裸體的習慣。因此，你才會不習慣看到自己和其他女生的裸體。”
然而，菖蒲並沒有想笑的意思。
“為什麼你一直瞞著我？你可以告訴我啊……”
“在祖母大人告訴我之前，我都不知道。她是在你出現一個禮拜之後，才告訴我的——而且，要是我跟你說了的話，你一定會陷入混亂吧。”
“就算你沒告訴我，我也是一片混亂啊。”
不過，菖蒲終於為很多事情找到原因。
“……姬子和我之所以會長得這麼像，是因為我是姬子的祖先。而姬子則是我千年後的子孫……”
“不隻是這樣。”
姬子緩緩地把臉轉向菖蒲。那張和菖蒲一模一樣的臉。
“我是你轉生而成的人。正確來說，另一個你死去後，靈魂轉生成這個時代的我。”
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靠得極近。
“我的前世是你，你的來世是我啊，菖蒲。”
——菖蒲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千年之前，一個擁有天才級能力的巫女統治著這塊土地。
那個巫女開發出從封印之扉內側汲取力量的招術。
巫女使用這個招術，做出自己的分身——
其中一個分身沉睡了千年，那個人就是菖蒲。
而在千年之後，姬子的祖母和姬子因為某種原因而讓菖蒲複活。
姬子是菖蒲分身轉生而成的人——
也就是說，菖蒲一直在和她自己死後轉生而成的人麵對麵。
“所謂的革命是改革生命。”
姬子的聲音十分冷靜。
“按照字麵上的意義，如果我們把‘革命’當做是生命有所改善，那我跟你的關係或許算得上是一場革命。轉生、輪回、轉世，這有很多種說法。”
“生命，有所改善……”
“革命兩字起源於‘易經’。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它原本的意思是上天的命令被改變。”
姬子的黑瞳裏映照著自己的臉。
“沒錯。我跟你是擁有同一個靈魂的轉生者，所以我才會跟你如此相像。”
“……姬子，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是某次秘密宴會的時候。‘被封印者’把我跟你搞錯，差點附身到你身上不是嗎？那個時候，我就有想過是不是這樣。然後，我從祖母大人那邊聽說你是千年前的巫女後才更加確信。”
姬子筆直地看著菖蒲。菖蒲也同樣看著姬子。
“我也感到很驚訝呢。我的前世居然是你。而且，這樣說雖然很失禮，不過我實在不覺得你看起來是個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少女。”
姬子說的沒錯。菖蒲覺得自己總是在扯姬子的後腿。
“可是，或許就是因為你這樣的性格，才能創造出革命性的術式也說不定。普通人根本就不會想到要從封印之扉裏汲取力量。”
菖蒲不覺得自己被稱讚，而且就算她被稱讚了，她也一點都不高興。
“這是我所犯的罪？”
“是啊。對自己施予不死之術，這不是一個人該做的事。”
常世又再次開了口。
“然而，現在的佳代花家隻能倚賴您所創造的術式。”
“這是什麼意思？”
“佳代花家的力量衰退了。這或許是我們在千年之間不斷重覆近親之間通婚的後果。佳代花家衰退，加上愈來愈難有巫女誕生，支係的蘇芳家就快要奪走我們的勢力了。”
美環子的臉浮現在菖蒲腦海中。美環子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敵人正在策劃這種事，她到現在都應該還在跟被封印者搏鬥吧。
“要再次取回佳代花家的威勢，就必須下狠手段。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打開封印之扉，汲取裏麵的力量。在力量的洗禮之下，姬子的能力就能繼續增幅。而且，隻要她能自由開合封印之扉，要壓製住蘇芳家就不是難事。”
常世的語氣平靜，但她的眼裏卻帶著異樣的熱度。
“——如此一來，佳代花家的子孫就能再次繁榮起來。我要提供各種男人給姬子，讓她能一個接一個地生下小孩。在她所生的孩子裏，可能會有人跟姬子擁有同等的力量，甚至是淩駕她的力量，如此一來，佳代花家就能更加繁榮——”
“等、等、等一下啦。”
菖蒲打斷常世的話。她覺得常世好像很幹脆地就說了什麼她不能漏聽的話。
提供各種男人給姬子，讓她生小孩？
菖蒲下意識地看向姬子。姬子垂下雙眼，保持沉默。
“這就是你們真正的目的？姬子你也同意嗎？”
“是的。一個家族就是要這樣守護的。”
常世的語氣裏沒有任何迷惘。
“佳代花家的巫女力量隻會傳給女性。把將來的事列入考慮的話，我們必須在同一族之中創造多樣化的血統。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孩子的父親最好不要隻局限於一個人。姬子她才十五歲，等到畢業也不過十八歲。接下來隻要她能一年生一個孩子，要生三十個……”
“不要再說了！”
菖蒲大聲喊叫。她不想去思考姬子接下來居然要過這樣的生活。
而且，她覺得她可以想像到自己千年前為什麼會想要對自己施加不死之術。或許是因為她不想像常世所說的這樣，成為將力量傳給下一代的工具，所以她才會藉由得到不死之身，來抵抗自己的命運……
奇妙的沉默降臨。
姬子和常世都保持沉默。意思是說，她們該做的說明都結束了嗎？
不過，她還有一個疑問，是她打從心底搞不清楚的一點。
“……等一下，你們現在這個計劃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知道姬子和常世想要重新建立佳代花家的盛世。
因此她們找到了開合封印之扉的方法，要讓姬子的力量增幅。
可是這跟召喚菖蒲出來有什麼關係？
姬子和常世到底想讓菖蒲做什麼？
“難不成，你們是要讓我回想起什麼嗎？關上封印之扉的方法？如果是這個的話，我辦不到。我真的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我要您——”
就在常世說到一半的時候——
五重塔突然發出巨大的聲音，劇烈搖動。有如地震般的小幅震動撼動整棟建築，地板上出現一個形狀奇妙的光方陣。
菖蒲曾經看過這個方陣。以前菖蒲差點要代替姬子成為犧牲品的時候，這個方陣也有出現過。
姬子倒吸了一口氣。
“不可以！”
菖蒲轉頭看向姬子。姬子難得地讓不安展露在臉上。
“太快了——我的計算出錯了。”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嗚、嗚、嗚……”
常世把手抵在胸前，痛苦地發出聲音。
“你、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菖蒲想要衝上前去，姬子卻拉住她的手。
“你不可以靠近她……已經開始了。”
“什、什麼開始了……”
“封印之扉被打開了。被封印者附身在祖母大人的身上，準備一口氣全來到這個世界上。”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紅煙開始覆住常世的身體。
“——！”
菖蒲發出不成聲的叫喊。常世的身體逐漸變形。
她的每一根頭發變粗、有如蛇般蜷起，她的皮膚變得跟土塊一樣僵硬粗糙。她的骨骼扭曲，手腳一節節地隆起，整個人化做一塊漆黑的巨大肉塊。
她身上有一部分長了魚般的鰭、有一部分長了野獸般的鬃毛、有一部分長了爬蟲類般的尾巴、有一部分長了像是菖蒲跟姬子一同對抗過的樹怪觸角般的枝葉。
常世那異樣的外表看起來不是野獸、不是魚類、不是動物更不是植物，她的喉嚨裏發出讓人想捂住耳朵的慘叫。
姬子拿起錫杖，把菖蒲護到身後。
“祖母大人她也擁有佳代花家巫女的體質。所以她很容易被‘被封印者’附身。”
“可、可是我跟姬子都沒事啊。我也是佳代花家的巫女不是嗎？”
“祖母大人她已經老了，她沒有抵抗力，所以被封印者都會被吸引到她那邊去——我是知道這件事，但祖母大人她好像沒有注意到呢。”
她知道。但是她並沒有告訴祖母。
也就是說，她將自己的祖母當成避雷針來利用嗎？
“如此一來，佳代花家當主的位子就等於是我的了呢。”
姬子露出陰鬱的笑。
二
菖蒲一陣戰栗。她完全無法理解姬子到底在想什麼。
不管姬子對她做多少壞事，她都相信著姬子。她都想相信姬子。
就算被姬子欺騙、被姬子利用，菖蒲也還是認為姬子其實是個溫柔的女孩。就算姬子用強硬的手段壓製學生，菖蒲也是這麼認為。
菖蒲覺得，她心裏總有一塊相信著姬子一定是有什麼很重要的目的，才會這麼做。
然而，她的信念開始動搖。她居然以自己的祖母為盾，掩護自己。不論是千年前或是現在，這都不是符合倫理的行為。
佳代花家當主的位子。這就是姬子所追求的東西嗎？
菖蒲已經無法理解姬子是個怎麼樣的人——不過，姬子跟自己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菖蒲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溫柔還是殘忍？她是有愛還是冷酷？她想要守護其他的人，還是說她隻考慮到自己的利益？
菖蒲很喜歡姬子，她認為姬子是她很重要的朋友。
可是到頭來，這也隻是自己在縱容自己。不，跟朋友之間的關係也許本來就是這樣……
“退下，菖蒲。”
如鞭的銳利聲重讓菖蒲回過神來。沒錯，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兩人眼前的佳代花常世化做一個巨大的肉塊，已經不能算得上是人類。她是聚集了千年憤怒、憎惡、憎恨、怨念於一身的怪物。
還有就是背負著佳代花家傳統而生的常世所擁有的執著吧。
怪物緩緩地張開它的大嘴，噴出毒瓦斯般的紅煙。
拿著銀色錫杖的姬子牽起菖蒲的手跳開。
“小心不要吸到煙。這是滿載著被封印者的怨念、憤怒以及憎惡的氣，隻要你吸到了，你就會被它們囤積了數千年的憤怒和憎惡依附，無法進行正常的思考。這就是它們的力量。”
“姬子你打算利用這樣的東西嗎？”
“隻要能控製得宜，我就能提升自己的能力。菖蒲，你在數千年前就創造出這種技術了。”
“可是我完全不記得啊！”
怪物緩緩移動它那沉重的身體，朝姬子和菖蒲逼近。姬子的傷勢和疲勞似乎都還沒恢複，她的腳有時還是不聽使喚。
“我們應該要逃走比較好吧？我去找美環子小姐來幫忙……”
“我們沒有那個時間了。要是我們放著它不管的話，被封印者就會接連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必須把封印之扉關上才行。”
“可是，你說關要怎麼關——”
“——”
不知道為什麼，姬子沒有回答。趁兩個人不注意時，凹凹凸凸的觸手如長槍般攻了上來。姬子把菖蒲推開。
“姬子！”
姬子因為她保護菖蒲的動作而慢了一拍。姬子穿著平底鞋的腳被觸手抓住，她倒在地上。菖蒲下意識地衝上前去。
“不可以過來！”
怪物的巨大身軀壓到姬子身上。雖然它的動作遲鈍，但它用自己的體重把姬子牢牢壓住。
除了重量之外，怪物那駭人的模樣也是原因之一吧。姬子的臉痛苦地扭曲。
“唔……！”
四肢被壓在地板上的姬子不斷掙紮。怪物的巨大身軀慢慢爬到姬子纖細的身體上。它把姬子的雙膝分開，將自己的身體壓上去，用自己的重量把姬子壓扁。仿佛要把姬子吸收到自己身體裏一般。
〈你的身體我要了，杜若之姬……〉
怪物的思考不是經由語言，而是直接傳進菖蒲的腦裏。
〈千年前……不，在更久更久之前，我們被你的祖先封印，一直在暗闇中累積我們的怨恨。你就嚐嚐我們的怨念吧……〉
紅煙包圍住四周。大概是因為這片紅煙的影響吧，菖蒲也能感受到它們的怨念。它們原本待在這個世界裏、待在這片土地上，然而它們和人類起了爭執，最後輸給了佳代花家的巫女，因而被封印到暗闇世界裏。
菖蒲心裏也湧現了對它們的同情。隻是就算如此，她也不可能為了它們犧牲姬子和這間學院的學生。
在她的視線角落，有個東西閃了一下。那是姬子放開的錫杖，銀色的錫杖滾落在地板上。
菖蒲幾乎是反射性地撿起那把錫杖。
姬子將視線轉向菖蒲。
“菖蒲——你要做什麼？”
菖蒲沒有回答，她隻是拿起錫杖。她跟姬子是同一個人。那麼，她就應該能夠和姬子一樣，使用巫女的力量吧？
“杜、杜若之姬，化此身為花為蕊！”
她模仿姬子舉起錫杖，卻什麼事都沒發生。
被怪物壓住的姬子痛苦地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