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麼,篦子、幧頭不都在這兒,”信手撥弄橫陳枰前的諸小奩,康斯坦丁歎息著連連搖頭,無可奈何兄長小題大做,“真是的,都有‘冠’無‘禮’啦,又何必將盤個髻鼓搗成做大彌撒?”但出於保險起見,他還是乖乖換上禮服、束好鞓帶,渾身上下紮裹得一絲不苟。誰想,拾掇完畢,瓦西裏依舊沒回來,幹等著實在無聊,康斯坦丁再次取下鏡子,翻個兒,以指代筆,懶洋洋描畫背圖,“熊,鹿,兔,野豬,弓騎,矛騎,蜂蝶,花枝,八瓣朵雲——嗨,今兒天不錯,盤完頭,正好打獵去!”
“嗯,自個兒換好了?”
聞聲,趕緊插回鏡子,一扭頭,“阿幹你……”
似乎重新洗了臉、梳了頭、換了幹淨皂帢,更重要的是,瓦西裏穿上了那件一直藏箱子底的錦褶——康斯坦丁襲位後硬塞給他的幾件好衣服之一。褶以寬大的絳絹為緣,白地,紅、藍、灰綠、淺橙四色顯花織茱萸紋,花枝豐滿,菱紋規整,色彩斑斕極富韻律感,算得上鮮衣美服。也這因為如此,瓦西裏自覺越禮,無論康斯坦丁怎麼勸,始終不願也舍不得拿出來穿——當初伊納克裏斯在時,雖沒刻意逼迫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兒子”破衣爛衫,貴人好歹要顧及麵子,但終日裏“驅奴”不離口,除了青、白、皂、褐,瓦西裏不敢碰其他尤其是過於鮮豔的色彩,一切緣邊、顯花、甚至暗紋,更是成了禁區,生怕一不當心,就僭越奪了康斯坦丁的風采,戰戰兢兢十多年,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習慣。為更好地映襯絹緣錦褶,瓦西裏特意束了青鞓、鉤括翼馬紋鎏金銅帶鐍,這對帶鐍是伊納克裏斯去世前一個月——也是這輩子——送給他的唯一禮物,因為伊納克裏斯要求翼馬吻部“彎角上翹若犀兕”,工匠覺得太怪異,擅自改為過分寫實的珀伽索斯,結果被嫌匠氣,順手甩給了瓦西裏,“拿去用吧。”
“阿幹……”心血潮蕩,沒想到、兄長竟如此看重自個兒的解辮挽髻!斂起容,再不敢開玩笑,康斯坦丁整整袴褶,挺直身,雙手握拳按膝,端端正正胡坐著,等待。
尋了塊幹淨素絹圍在弟弟脖頸上,以免碎發弄髒禮服,揀出絳幧頭,瓦西裏再次拿起了梳篦……
重新細細篦了遍,分完股,瓦西裏在康斯坦丁後腦、兩鬢各緊緊編一根三股小辮,餘發攏於頭頂右側,紮束絳幧頭,先向後曲作環形,右旋一周發穿環而過,再反向右旋一周,穿環壓於髻底層發下,形成三層台形橫臥式圓椎髻,又引繞左鬢辮過後腦至右側,斜向上繞髻根纏緊固定,右鬢辮、後腦辮一上一下壓於左鬢辮拴結,押方首白玉簪加固,最終使三辮呈奇特的枝椏狀、牢牢交結於後腦約發:“始皇掃六合,帶甲百萬,皆辮而偏髻。吾輩秦裔也,當遵古禮、不忘先祖偉業。”每每被提及髻辮混挽、敧側偏斜的奇詭發型,尼克斯人總如此萬分自豪地宣告。然古來既有“秦戎”、“狄秦”之說,秦正統否,尚無定論,混雜辮子的偏髻,可實實在在同儒家“中正”背道而馳到了極點,加上他們常禮不分、具服短褊若戎裝,更是悖逆於聖人“垂衣裳而天下治”,見者除了蔑稱“辮子兵”,誰又能聯想到遙遠、不講究孔孟之道的秦?尼克斯,無論肖“秦”或“戎狄”,命中注定,永遠“無禮”……
“阿幹手藝真不錯!”誇獎著,康斯坦丁衝鏡子使勁晃了晃頭,檢驗發髻穩固與否、能不能經得起長時間折騰不變形——海上生活,由不得每天花費近兩刻鍾慢慢梳妝,挽一次髻得頂好幾天,平日裏,自然也就習慣了講究發式嚴緊精幹、毋須反複打理;與此同時,這一晃,童年與青年似乎立刻涇渭分明地分成兩半,猶如古老傳說中,能工巧匠製作出鋒利異常的寶劍,於不知不覺間將人劈開、身體卻依舊連在一起,直至晃動它們,才一分為二,“我……”凝眸鏡子,凝眸造物主不經意間揮舞的魔刀,康斯坦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生命的一半已從另一半上掉落,青年與童年已徹底分離,“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帢,阿幹,快點!”突然,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再也坐不住,隻想著趕快完事、立馬出門,向每一個路人展示自己的發髻,告訴他們:“我,康斯坦丁摩洛斯,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瞧你急的,馬上就好。”含笑輕輕按住試圖站起的身子,瓦西裏微挪幾步,恭恭敬敬啟開漆匴,奉出帢,前至發際、後至腦後、左右至耳根,沿髻敧傾方向斜斜地為弟弟戴上,帢後顏乃一三角狀叉口,叉口兩側綴著長長的係,戴好、結緊係,帢頓時牢牢束於頭上。
至此,及冠畢,康斯坦丁摩洛斯作為尼克斯一員,髻偏帢歪、皂係垂背——相伴終身的“辮子兵”形象,正式定型……
“完事大吉,走,阿幹,咱打獵去!”猛一把扯落脖子上的素絹,康斯坦丁撂下一地奩,跳起身拽著哥哥就朝門口衝。
“等等,等等!”使勁掙脫開,瓦西裏連連上下打量弟弟,異常擔憂地囁嚅道,“你的傷……”
“沒事兒,線拆了,口收了,還能咋樣?”
“那也得換身衣裳再去,哪有穿禮服打獵的?”
“能打架就能打獵。”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驀一閃,康斯坦丁已從蘭錡上取下基利、卡馬、弓鞬矢箙,一一懸於帶銙,又啟開篋,取出搭配禮服的茱萸紋暈繝緙毛麵革鞜,一手拎著,另一手連連招呼道,“好啦,阿幹,走吧。”
“……我……你不換,我總得……”垂瞼躊躇地瞥了眼自個兒,瓦西裏慌忙朝鞓帶探出手。
“阿幹!衣服,就是用來穿的,塞箱子底算什麼,走吧!”縱身一撲,緊緊攥住兄長,硬生生拖出屋。“對了,再過幾天,升豁兒就出文身室了,咱先去逮一對活雁如何?”
“升豁兒,我是軍戶,確切說,是海盜,跟著我……”
“咱倆,一塊兒出海,一塊兒,搶!”鎮定自若截斷道,升豁兒抬起頭,緊盯褶,緊盯褶上顯花,伴隨康斯坦丁的一舉一動,影影綽綽,人、牛、羊,似乎突然活了,窺視,戒備,時刻準備著,進攻,搏鬥,誓將對手的血,涓涓汩汩、染作猩紅地!
“好,我這就給阿兒思闌寫信,決鬥,了斷。不過,答應我,我輸了,你立刻回家!”
“不會,康斯坦丁,你,不會輸……不能輸!!!”
“ 回聘婚書
“東海路厄洛斯州封臣寶兒赤伯顏不花斡惕赤斤,今憑官媒女奚烈禿花為媒,以子孛兒隻斤升豁兒——現年一十五歲,與東海路尼克斯州封臣康斯坦丁摩洛斯——現年一十七歲,結親。領訖財禮:至大金鈔壹兩、至大銀鈔伍兩、緞陸表裏、雜用絹肆拾匹。自受聘後一任擇日成親。所願兩情久長,和順美滿。今立婚書為用者。
“
至順一百六十一年十一月廿五
“ 婚主
寶兒赤伯顏不花斡惕赤斤
“ 男
“ 官媒女奚烈禿花”
“沒問題,簽字捺印。”抬眼掃掃小案上的筆墨印泥,伯顏不花異常平靜道。
“額赤格……”下意識垂下頭,不敢與父親對視,為示鄭重,伯顏不花特意穿了宋公公服:展腳襆頭,卷枝莎草暗紋絳緣素背子、大袖橫襴左衽粉白盤領,通犀金玉紅鞓、金魚袋,愈發麵闊耳大、鼻直口方,令人不由自主聯想起,阿兒思闌!“……額赤格……”沒話找話地再次喃喃喚了聲,倏霍一頓,升豁兒深深吸口氣,沉默許久,終於自我逼迫著,喃喃擠出一個字,“……他!……”
“還在勒忒,不過南覡說不出岔子……能活!——好了,事兒都出了,又何必多想,快簽字捺印吧,官媒還等著呢。”信手輕輕一推,不由分說,伯顏不花已將婚書硬塞給升豁兒。
“額赤格別!……”
失聲懼怯,不由自主朝後猛一縮,升豁兒扭身使勁避開小案,避開案上白得刺眼的那張紙,愈發埋下頭,不敢窺一眼隔著案盤膝自個兒對麵、自始至終一臉平靜的父親,更不敢窺一眼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濃眉大眼國字臉!
“……額赤格……阿兒思闌……阿兒思闌!……慣例!宋公殿!——不!!!”
顫栗半晌,內疚自責更半晌,倏爾,似乎幡然猛醒,升豁兒霍一下回轉身,麵朝婚書——縞素般觸目驚心的慘白,毫不猶豫地拉過印泥盒提起筆,刷刷刷,簽字捺印:文背已成,人已在尼克斯,事已這般田地,多想何用,懺悔、又何用!
接過婚書,立即令家奴轉交女奚烈禿花,不一會兒,家奴帶回了約翰杜卡斯、女奚烈禿花二官媒於背麵騎縫交替書寫“合同婚書”四個大字,分開後字跡各存一半的《納聘婚書》:手續完備,契約——法鎖——已成,再容不得、反悔!
仔細收好婚書,伯顏不花凝眸定睛,細細打量兒子:有趣的巧合,出了文身室,升豁兒繡镼裙褶,同樣穿了秦公殿禮衣,“不錯,用不著換衣服了。想必你也明白,婚禮,我,來不了……所以,取帢,這就為你,‘上頭’!”
“額赤格費心,多謝。”木已成舟,心緒既穩,升豁兒鎮定自若地拱手致謝,禮畢,轉側正對鏡台,挺直身,袖起手,端端正正胡坐著,等待。
“勞駕。”扭頭示意掃掃家奴,伯顏不花意味深長一莞然,越發平靜地加上一句,“順便,請將我的禮物取來,正好用得上。”
彩繪迎賓圖漆匴旁,擺下了剔紅達達婦牽駝圖單層圓奩——無須解說,工藝構圖明白無誤地表明了後者即伯顏不花所稱的“禮物”。
“適尼克斯,自當棄騎操船,然而……”啟開奩,內盛五小奩:圓形三、馬蹄形一,長方形一,皆剔紅各色人物,“數尺闌幹護春草,丹墀留與子孫看,達達終究是達達,好歹留著這套奩,記得自個兒乃孛兒帖赤那子孫。”話音未落,不容細看,伯顏不花匆匆揀出方奩,快速掩上大奩蓋、扯下小奩蓋,將去了蓋、露出所盛的方奩揚向升豁兒,並刻意加重語氣,毫無征兆地硬生生改變話題,“跟著康斯坦丁,自然不缺金銀珠玉,可上頭之物,多少也算念心兒,別丟棄!”
小奩內,煜煜爍爍,一根黃銅笄削形環首,狀若書刀,雖光素無紋,朗曜間卻溢滿了渾然天成的古拙之氣,再精巧的琢玉鏤金,一對比此般古雅質樸,都會毫無懸念地敗北。明白康斯坦丁一番苦心,伯顏不花沒給陪嫁,但封臣之子適人,焉能忍心真令其空手出門?
“額赤格,‘費心’!”第二次拱手致謝,升豁兒會意地重重點下頭。
起身撩大袖打結固定於背後,伯顏不花同樣在兒子脖頸處圍上幹淨素絹,解頭須,拆辮子,梳篦……
早年,埃瑞波斯人下者乃女裝,衣襦裙且多小袖,敷粉點丹灼,義髻或巍聳蝶狀或扁平十字形、腦後插櫛為飾;至太和二十一年,胡王康斯坦丁摩洛斯行易服事,褊衣點麵之俗漸凋,髻亦棄先時形狀,或高或低,多雙髻,宛若處子稚女,又好大袖褶,裙高係腋下,上簡下豐,飄飄然自詡風流,愈發男人女扮,雌雄莫辯;“雙兔傍地”一直走到天寶十一年,鶼鰈二王之一、一貫仰慕盛唐風華的利奧得埃摩斯效仿胡王,剛即位就下令“革鮮卑胡俗、易衣冠如唐製”。誰想,由於前一年的怛邏斯之役,大唐□□在素來“敬強不敬夏”的埃瑞波斯心目中威望劇降,男裝——巾子襆頭、缺骻袍、六合靴、蹀躞帶——倒還推行順利,除尼克斯島死活不開竅,堅持偏髻歪帢、袴褶短褊外,其餘地區全都易了服;女裝——“正前垂假髻、兩鬢抱麵、頸後拖發長,薄衫子掩錦半袖,單色裙罩團窠袴,輕容帔子圍頸繞,弓鞋微微翹”——原本豐腴又肥瘦適度的時世妝,卻無端端,被汙蔑為“楊氏服妖亂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製:人下者,紛紛拋棄女裝,換上剛被脫下的小冠袴褶烏皮履,即所謂的“今須眉無骨,吾自當絕幸嬖、光複男兒身”;尼克斯,更聲稱:“寧鮮卑,不李唐”,全島“上下”同服,皆小袖褶、殺口袴,區別,僅僅在於人下者袴外係裙,帢皆皂、垂長裙,酷肖“胡帽”。當年末,利奧得埃摩斯被共治瓦西裏福爾庫斯一場“鴆酒宴”,同歸於盡,“鶼鰈二王,在位隻一年,共赴黃泉”,易服的結果——一邊衣冠如唐製,一邊重歸男兒身——卻保持至今,人轉瞬去而蟬蛻長存……
篦通頭,盡數攏發於頂,緊束赤幧頭,盤髻,插黃銅笄——當年匆匆忙忙“褪女衣,複男裝”,來不及從頭學起尼克斯混雜辮子、挽法複雜的偏髻,隻得簡簡單單頭頂正中盤個髻意思一下,待到鶼鰈二王暴薨、“易服之亂”平息,權宜之舉已成了習慣。於是乎,延續至今,髻偏或正、辮有或無,同袴外係裙否,帢皂且垂裙否,一並成為區分尼克斯“人上人下”的重要標誌。啟匴,取皂帢,沿發際為升豁兒罩上,帢屋大而高聳,危立頭頂,嚴嚴實實遮蓋全部頭發、一絲不露,裙極長,披垂過肩,屋裙接縫處綴有二短係,束緊打結,帢即牢牢固定在頭上。及笄,上頭,論要緊,確然人生一大事,說輕巧,也就這麼一眨眼工夫,既完了事……
“好了。”解下素絹,順勢迅疾掃了眼正凝眸鏡中影的升豁兒,伯顏不花急匆匆俯身將梳篦等裝回小奩,小奩回歸大奩,合緊大奩蓋,一切歸位,方才暗暗鬆口氣,放下大袖,捧起圓奩,挨著枰,萬分鄭重地擱兒子身畔,“珍重,我走了。”
“額赤格!”慌忙探手欲阻,然剛觸及袖子,猛一頓,似乎猝然想起什麼,無力一滑,手,悄然墜落:人生在世,總有一些人,你明知卻依舊,永遠對不住,又何必……
“珍重……”再次深深吸口氣,竭力抑住波濤重起的心,升豁兒整整褶,奉奩起身下枰快步走到門口,恭恭敬敬打起簾幕,“額赤格,珍重!……”
垂首最後瞥了眼圓奩,又順勢凝眸一會兒升豁兒的皂帢,伯顏不花第二次刻意加重語氣,意味深長道:“黑河萬裏連沙漠,記住,你,終究是,孛兒帖赤那的子孫!”
囑咐畢,不等兒子回應,他扭身奪門出,頭也不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