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冠笄(2 / 3)

“ 納聘婚書

“東海路尼克斯州封臣康斯坦丁摩洛斯——現年一十七歲,因父伊納克裏斯摩洛斯早亡,故自請官媒約翰杜卡斯說合,與東海路厄洛斯州封臣寶兒赤伯顏不花斡惕赤斤之子孛兒隻斤升豁兒——現年一十五歲,締親。依《婚姻禮製》備到納聘財禮:至大金鈔壹兩、至大銀鈔伍兩、緞陸表裏、雜用絹肆拾匹。自聘定後,擇日成婚。所願白首偕老,琴瑟和諧。今充婚書為用者。

弘治三年十一月十五

“ 男

“ 官媒約翰杜卡斯”

“對了,另取羊一口、酒十瓶、大紅羅兩匹問肯。”倚著瓦西裏半坐起,康斯坦丁湊近小案,艱難地在《納聘婚書》上簽字捺印。唉,西蝦蟆站裏裝得輕鬆,上船一顛簸,還沒到尼克斯,滿身胡亂裹紮的刀傷,一道道,全迸了……鼓搗半天,縱橫交錯一一縫合一十三道口子,渾身上下用棉紗布層層疊疊捆成木乃伊,醫士一邊埋怨羅曼努斯不該如此輕信康斯坦丁硬充好漢的寬心話,一邊湊合著總算將自個兒的大人修補完畢。不過,這麼一折騰,至少十天半個月,康斯坦丁動彈不得,除了直挺挺躺牀上,啥都幹不了,逞英雄,從來就沒有好下場……

“使長,奴婢鬥膽,別吉人都在這兒啦,又何必多此一舉討罵?”囑咐家奴撤走小案,瓦西裏小心翼翼地扶康斯坦丁重新躺下,蓋上被掖緊邊角,自個兒移枰牀前,登枰整整素袴青褶,麵朝主人,端端正正分膝胡坐,憂心忡忡道,“罕這會兒,肯定恨死了咱們!”

瓦西裏年長康斯坦丁三歲,人高馬大,一雙碧眼似祖母綠,皂帢內赤發如血,若脫去袴褶,渾身上下文滿了五顏六色的洛基、芬裏爾、米德加爾德、海爾,真可謂“遍身圖刺,體無完膚”。相貌,拆開來看,無論眉毛,鼻子,臉頰,全都又粗又大,可合一塊兒,非但不凶惡,反倒相當溫和忠厚,甚至有幾分英俊,頗符合《史書》記載尼克斯人時常用的“姿貌魁偉”。按血統,他與康斯坦丁算同母異父兄弟:當年,伊納克裏斯摩洛斯搞大了帶“拖油瓶”寡婦的肚子,原本不過利用她為自個兒傳宗接代,可沒想到康斯坦丁一斷奶,做母親的竟拿著報酬逃之夭夭,把倆孩子一股腦兒全扔給了自願送上門當爹的。好歹是條命,伊納克裏斯沒有棄之不顧,但一回尼克斯,他相當有主見地立馬將瓦西裏登記為“家生孩兒”,並立下文字明確約定:“年七十,自行脫籍為民;未滿,發賣、承繼、婚配等,主皆不得放良。驅死,此條方廢。”在“合意即立法”的年代,契約——債,作為法鎖,必須嚴格遵守;家生孩兒,生來為奴,使長單方麵立下的附期限放良文書,無須其同意即生效;這一約定,本質上徹底堵死了瓦西裏由賤轉良的一切合法途徑,除等待遙遠的“年七十”,別無他法!雖然,埃瑞波斯不重血統種族,變更姓氏即改變根腳,但古來“良賤有別”,奴籍在身,愛馬再寬容,都不可能允許一個驅僭位為主,伊納克裏斯可謂快刀斬亂麻地徹底扼殺了日後的兄弟爭位、參商鬩牆。又擔心當農奴牧奴工奴受不了盤剝,瓦西裏會出逃,埃瑞波斯自然比不得大朝“東極三韓、南盡交趾、西逾於闐、北逾陰山”,可闌遺監終究不可能知道每一個驅所屬何人,一旦成功隱瞞驅奴身份和原主名姓,就會被朝廷當作孛蘭奚人口收留——由於爭奪驅口在一定程度上既能削弱封臣富民的勢力,又為官府增添了勞力,朝廷往往明知是逃驅依舊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其篡改為孛蘭奚人口,原主若要領回,須支付價格不菲的“食宿費”——“如半年之後無主認識者,合準本監所言,分撥匹配成戶,發付有司收係當差”,一定期限後朝廷剝削夠了,有司發給文引,放罷為民,一步登天擺脫奴籍,到時候,天曉得會不會出亂子。於是乎,不稼穡、不畜牧、不學手藝,從小不離康斯坦丁左右,當一個貼身小廝,將來,除了伺候人、身無一技之長,想跑都無處可去。由於心底裏始終堵著塊疙瘩,伊納克裏斯終生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兒子”異常冷淡,不歧視但決不寵愛,更談不上培養,但從小伴讀,瓦西裏倒也受了挺不錯的教育,貴人該懂的湊合著都會。而且,或許血緣真存在著無形的紐帶,康斯坦丁一直挺喜歡這個哥哥,外客在裝裝樣子,家裏,公開以“阿幹”稱呼,食同案、寢同牀,從未將他當奴婢看待;倒是瓦西裏不敢太過僭禮,沒人的時候才回稱康斯坦丁“阿奴”,生活細節上始終保持些許“尊卑有序”,哥倆兒的關係很是融洽。

“聘妻奔妾,不能對不起升豁兒!”一起一臥,康斯坦丁已然筋疲力盡,合上眼喃喃道,聲雖微弱,卻異常斬釘截鐵。

“那就不該隻給這麼點聘禮,”瓦西裏愈發憂悒地責備道,“阿奴,條畫死的,人可是活的,現在聘納,誰不僭越,為娶親借羊羔兒利的都不少。你倒好,除去尺頭,才十五兩,還沒給驛站的多,罕會怎麼看咱們!”

“阿幹的意思是……”

“明媒正娶,怎能一副寒酸相?雖說現在城市擴張,封臣勢力大減,好歹家裏還有些莊田、鋪戶、作坊、船廠,不缺錢,要辦,就辦得像個樣子。釧、鐲、帔墜三金埃瑞波斯用不著,隨咱戴帢穿裙褶,也不必帽頂鉤環,但易辮為髻,多多少少,總得為別吉打幾根金簪——哦,對了,達達穿耳,金環金墜;還有做禮衣的錦繡,家常的素裙色褶,六表裏緞、四十匹雜用絹咋夠?另外,君子決鬥不假,可台吉畢竟受了重傷,做副玉帶、配上幾匹團窠、銷金,也算咱誠心道歉;羊酒紅定也得加些;還有,達達尚白、以九為吉,聘禮最重馬匹,至少得備九匹白馬……”

“好了好了,阿幹,聘禮換妝奩,你這是打算趁機大撈一票?”聽著聽著,康斯坦丁突然睜開眼,扭頭衝兄長狡黠一笑。

“這叫什麼話!”怫然作色,瓦西裏挺直身,抬頭牢牢釘住康斯坦丁,異常嚴肅地斥責,“阿奴,雖說你情我願,可這件事,說到底,是咱不地道,搶了人家的‘人’,有錯在先,怎麼開得了口要嫁妝?!”

“話是這麼說,可來而不往非禮也,咱要下了重聘,阿兄能不給陪嫁?”

“該死,沒想到這一層,差點鬧出亂子!”恍然大悟,攥拳使勁捶了下膝,瓦西裏懊惱道,心頭不禁惡狠狠埋怨自個兒實在考慮得不夠周全,“不過,厄洛斯那邊能省,別吉在咱們這兒,可不能……甭管條畫咋規定,‘筵會不過四味’,我是說什麼都不答應!”

“阿幹……”難以名狀地瞥了眼兄長,康斯坦丁別過頭,古怪一笑,會意地再次合上眼,“我困了……”

“睡吧,安心養傷,財禮我去辦,包你滿意。”探身愛憐地理理散亂枕上的一頭細辮,瓦西裏露出一絲澹然又暗藏苦味的笑,站起挪走枰,放下帳,躡手躡腳離開寢室。撩簾幕欲出瞬間,突然,不由自主,身子一軟、猛一陣抽搐,但旋即,他使勁摸了把臉,直起身,竭力克製,“海上耐不住寂寞收用幾趟,當不得真,驅就是驅!如今,康斯坦丁找到了心愛之人,你,該高興!必須高興!!!”

“騄駬飛奔,馬鈴叮當,一條條、一座座,大路森林,一掠而過,一站站,騏驥更驊騮,兀剌赤匆匆忙忙換馬匹:曆代文人騷客,總將拐逃描繪得如此詩意,充滿各式各樣動人的冒險故事;現實中的私奔,有時候,卻容易得不像真實……”

刺繪,依舊無休無止,疼痛,卻似乎減輕許多——痛麻了,自然也就感覺不到,“晝夜循環,痛苦易老”,時間麵前,或許一切都能化為坦然,懶懶,升豁兒合上眼,適才的思緒激抗,逐漸平靜,回憶過往,毫不顫抖……

狩獵,垂釣,騎馬,泛舟,做了幾天客,莊田裏玩膩了,康斯坦丁建議去州城。本來,按計劃是三人行:康斯坦丁、升豁兒、阿兒思闌——或許,真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可臨行前夜,伯顏不花近乎專橫地攔住了兒子,說什麼冠婚前有許多事兒,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於是,阿兒思闌極不情願地留了下來。唉,過來人,大概,當父親的,早就看出了什麼……

難得瘋一回,仆從都沒帶,升豁兒孤身坐上康斯坦丁賃來的車,歡歡喜喜進了城。湖吃海喝一通,熱鬧處逛了許久,最後,看了一出戲:《李千金月下花前

裴少俊牆頭馬上》……

“【那吒令】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來散心到荼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萊洞裏。蹙金蓮紅繡鞋,蕩湘裙嗚環佩,轉過那曲檻之西。

“【鵲踏枝】怎肯道負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綠暗紅稀,九十日春光如過隙,怕春歸又早春歸!

“【寄生草】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這人人和柳渾相類: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轉蛾眉係。為甚西園陡恁景狼籍?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

“【幺篇】榆散青錢亂,梅攢翠豆肥。輕輕風趁蝴蝶隊,霏霏雨過蜻蜓戲,融融沙暖鴛鴦睡。落紅踏踐馬蹄塵,殘花醞釀蜂兒蜜。”

台上,正旦聲韻淒婉,銷魂醉魄;台下,悲情觸物感、傷春眉蹙,不由自主,一點點,升豁兒越來越挨近康斯坦丁,委身般緊緊貼著他;康斯坦丁覺察了,似乎微微哆嗦了下,卻沒有躲開,相反,猛一下探出手,使勁抓住了升豁兒的手;駭然一怔,升豁兒頓時對自個兒的一時衝動一陣後悔,但刹那間後悔就變成了怪異的滿足,因為,他發現,康斯坦丁的手,與自己——甚至比自己——的手,更為汗濕冰涼!

“(嬤嬤雲)親的則是親,若夫人變了心,可不枉送我這老性命?我如今和你商量,隨你揀一件做:第一件,且教這秀才求官去,再來取你;不著,嫁了別人。第二件,就今夜放你兩個走了,等這秀才得了官,那時依舊來認親。

“(正旦雲)嬤嬤,隻是走的好。(唱)【黃鍾尾】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駭,怎肯十謁朱門九不開?

“(嬤嬤雲)若以後泄漏出些風聲,枉壞了一世前程,拆散了一雙佳配。常言道:‘一歲使長百歲奴。’我耽著利害放您,則要一路上小心在意者!

“(正旦雲)母親年高,怎生割舍?

“(嬤嬤雲)夫人處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罷!”

同樣探出手,痙攣地死死攥住康斯坦丁緊握自己的那隻手,瞬間,升豁兒感到一陣微顫,他的,自己的,由指尖傳遞至全身、更傳遞到對方身心的微顫。微顫,僅僅因為緊張,因為六神無主?還是……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緩緩抬起頭,嗓音,從未如現在這般堅定,“帶我走!”

垂下頭,沒有立即回答,隻是越來越用力地握著升豁兒,簡直要把那隻手捏碎,突然,緊攥,提挈,康斯坦丁猛跳起,更為堅定地吐出兩個字,“走吧!”

“(正旦同裴謝科)(正旦唱)不是我敢為非敢作歹,他也有風情有手策;你也會圓成會分解,我也肯過從肯耽待。便鎖在空房,嫁在鄉外。你道父母年高老邁,那裏有女孩兒共爺娘相守到頭白?女孩兒是你十五歲寄居的堂上客!(同裴舍、梅香下)

“(嬤嬤雲)他每去也。若夫人問時,說個謊道:‘不知怎生走了。’料夫人必然不敢聲揚。等待他日後再來認親,也未遲哩。(下)”

就這樣,那一天,匆匆驅車赴碼頭,來不及,看第三折……

島與島、愛馬與愛馬、巴爾幹與諸島,埃瑞波斯從來不缺船,走得異常順當。登船前,康斯坦丁寫了一封信,瓦西裏自願送交阿兒思闌;抵達尼克斯沒多久,回信便到了——貴人終究是貴人,冤有頭債有主,幹不出崖山自詡“氣節”之輩的“見敵唬破膽,回首屠婦孺”,更不會無端端拿下人撒氣。

於是,邀請醫士,約定時間地點,決鬥——了斷,該發生的,總要發生……

輕輕梳,細細篦,溫柔複溫柔,小心再小心,可臥床十來天,發絲糾結成一團,加上康斯坦丁的發質本就又密又硬不好打理,一梳篦下去,再當心都得扯下不少,令瓦西裏心疼不已。

終於,梳通頭,正要分股,康斯坦丁突然一探身,自鏡台上取下八瓣菱花形四騎狩獵紋青銅托玻璃鏡,握著伏獸紐邊前後上下多角度照個不停,邊異常斬釘截鐵地笑道:“阿幹,別打辮了,替我盤上。”

倏然,篦子猛一下停在半空,瓦西裏驚詫地探過頭,死死釘住鏡子,竭力分辨鏡中那張熟悉又萬般泰然自若的臉是否隻是開玩笑,“你……你剛才說……”

“怎麼啦,阿幹?”借著鏡子,康斯坦丁同樣看到了兄長正一臉錯愕,不禁大笑起來,“該不是梳慣了辮子,你不知道怎麼替別人盤髻了吧?”

“阿奴!”徹底慌了神,忙不迭撂下篦子,瓦西裏快速挪了挪,正對弟弟整襟胡坐,結結巴巴但極度嚴肅地說,“……你……你這可是頭一回!”

插鏡回台,斂容正色,康斯坦丁同樣極度嚴肅地回道:“自打兄兄去世,兩年來,我出過海,劫過船,幹過威尼斯、奧斯曼,忽裏台都認可乃堂堂正正尼克斯漢子,難不成還得一頭辮子披到七十!”

“可是……”欲言又止,心頭不由自主隱隱作痛,自□□魏武王時代起,尼克斯島始終保持著濃烈的斯巴達遺風:“其法,家有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無眾寡盡簽為兵。十人為一牌,設牌頭,下船則屯聚農牧,上船則賈鬻搶掠並施,出航二舶、歸港增至廿!”年滿十五又出過海的,理所當然應解辮加冠,況且,康斯坦丁已經十七,還“見過血”……然而,正因為“尼克斯無禮”,冠禮不在乎虛文浮禮請什麼賓讚,但講究父為子冠,以示血親相承,父卒,叔、兄代之。伊納克裏斯嚐與伯顏不花結安達,原本……可現在……活見鬼!“阿奴,按慣例,可由忽裏台推舉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

“那是孤兒!”失聲吼吒,康斯坦丁惡狠狠截斷道。

“我是驅口!”

“咱倆是兄弟!”

“可……”

“阿幹!!!”

“……”

猝然語塞,對視,碧綠的眸子直勾勾釘住墨玉般溫潤卻光華曜煜的瞳睛:赤誠,決絕,主意已定,決不更改!

“好吧!好吧……”

喟然一聲歎,瓦西裏無奈點點頭,起身開篋啟笥,一一取出帶鐍青鞓、簇新的曲領袴褶——秦公禮服,又鄭重地將盛放長皂係紫顏白帢的雲氣紋粉彩漆匴奉至鏡台旁,嗓音發顫地扔下句,“等我一會兒!”便扭身衝出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