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指尖拂過臨走時落下的那盞茶,將它溫熱,卻並不喝,隻低聲道:“你又和我鬧什麼別扭……過來。”
這一聲過來,裏麵包含著些許無可奈何,也包含著些許縱容。
顧容景剛一過去,就被他溫熱的指尖提住了耳朵,頓時一呆。
這麼大的人了,還從來沒被年長的人教訓過,冼玉一出手就跟撞了樹樁的兔子似的傻住了,一動也不動。
冼玉的指尖是軟的,也不用力,隻是要叫他不能動也不敢動,乖乖聽自己訓話。
“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顧容景呆住了,剛小聲地說了個沒有,冼玉立馬使了點力,輕輕捏了捏,眼前立馬沒了聲音。
“還說我橫豎不會選擇魔修……”冼玉一想起剛才顧容景說的那些混賬話,就氣不打一出來,“我問問你,你是魔修麼?你和魔修交好麼?怎麼我一句話都沒說,你就給我扣上帽子了?!”
顧容景被他拎著耳朵,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左右為難,聞言又抿了抿唇。
“你不喜歡那個……”
他聲音很輕,“那個,北溟魔君。”
冼玉看他神色軟了下來,自己也有些鬆動,哼了一聲後就鬆開了手,“他殺人,殺的還都是無辜之人,我自然不喜歡。”
顧容景哦了一聲,身板剛要慢慢挺直,忽然被冼玉飛了一眼,“跪下。”
他身體頓時一僵。
活了十九年,他還沒跪過一個人。
若是換另外一個人,隻怕顧容景的刀已經出鞘了,可偏偏說這話的是冼玉,他還生著氣。顧容景垂下眼瞼,腿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不想惹他惱火。
在此之前,他從不管別人如何對待自己,更寡言少語,不和別人來往。孤零零的一隻獨狼,偏偏折在了冼玉手上。
從他們在萬花樓相遇開始,顧容景就有一種隱隱的預感,不該靠近他的。
就好像……他一定會輸。
果然一語成讖。
他乖乖照做沒有反抗,冼玉心裏的鬱悶剛消減了一兩分,就看見他抬起臉來,帶著些許的倔強。
“師尊討厭魔君,是因為他殺了人。那倘若是不殺人的魔修呢?師尊會與之結交麼?”
“自然不會。”冼玉不假思索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與他結交並非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因為所求不同。所謂魔,本就是欲望所積。得不到求不來,欲生念,念生妄,妄生穢,故邪祟多出於魔修魔物。此道不正,非我所求。 ”
剛才顧容景說得快,他沒有反應過來,後來仔細想想,是被他帶到溝裏去了。天地陰陽兩極,講究的是相合二字。人與人相處極為簡單,一句話就能評斷:能不能合得來。
說罷,他還重重地點了點頭,似乎對自己這次的回答十分滿意。但冼玉卻沒有看到,顧容景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了下來。
“師尊,倘若……”他垂著頭,聽到冼玉嗯地一聲疑問,嘴唇嚅動,“倘若,我以後會殺人。又或是,我與你……道不同,又該如何?”
冼玉微微一怔。
他們本就是不同的道。一個練劍,一個握刀,一個是曾經名譽天下的大乘期仙君,另一個卻是災星禍源的金丹期散修。
顧容景不知道自己過去是什麼身份,但從那條蛟龍製造的幻境之中,大約也能猜出,他從前不是什麼等閑之輩。
又或許,他也曾是冼玉劍下千千萬萬亡魂中的一人。
他不敢抬頭看,不知道冼玉微微失了神,好似想起了什麼,神色中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不會的。”他忽然輕聲道,“還記得麼?你元嬰中結出的是一柄劍。”
他認得出,那隻還沒有他手指長的小鐵劍,就是自己送給他的縮小版。倘若道心不堅,又為何會以劍身為元神?
冼玉垂手,摸了摸他柔軟卷曲的發。
顧容景好像很喜歡他那頭細軟的黑長直發,每次冼玉對鏡梳頭時,他都要仔細看很久。顧容景最討厭的也是下雨天,一旦沾了水,他的頭發總會莫名其妙地卷出一道弧度,毛毛躁躁的,一點都不好看。
可冼玉卻很喜歡這樣毛躁溫暖的手感。
他把發尾卷在指尖,繞了好幾個圈。顧容景不明白他為什麼話說到一半又停止,茫然地抬起頭,直到發根處傳來緊繃感,才僵硬地頓住了。
冼玉微微出神。
顧容景的命格帶著天然的煞氣,見他第一眼冼玉就知道了。有些八字不好的孩子,父母怕夭折,往往會為其改名、又或是叫他戴一塊玉,鎮一鎮邪祟之氣。
可是顧容景命中的煞,卻是俗物鎮不住的。
無解。
一般除了大凶大惡之人,少見這樣極端的命格。有時候他都覺得,顧容景是背了一身血債,下凡輪回償命的。
可這數不清的血債,又明明與他無關。
他像一把純粹的刀。
刀是不會殺人的,隻有人會。
冼玉回過神,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語氣恢複了正常,“行了行了,別在這兒傷春懷秋的,一天天想這些……我問問你,第二式練的如何了?”
顧容景:“???”
聊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說起功課?!
“都在你眼前使過好幾遍了,怎麼還是學不會。”冼玉嫌棄地戳了戳他的腦殼,“天天在我眼前晃悠,都不知道來主動請教。歸一劍法一共有九式,按你現在這進度,這什麼時候才能學完?”
“辛辛苦苦幹活好幾百年,就等著把你拉扯大好繼承家業了,怎麼,還想讓我再多幹幾年啊?”
這一番話跟連珠炮似的,一下子就把顧容景的情緒打斷了,聽得一愣一愣的。
冼玉啪地把那盞茶磕在了桌上,鳳眼一挑,“還不過來給我奉茶?”
顧容景愣了愣,這才想起,修真界內一直有個約定成俗的規矩,拜師要恭恭敬敬地磕頭奉茶,入了宗譜,這才算是正兒八經的親傳弟子。
之前他們行路匆忙,很多時候沒條件也沒機會,等到有時間卻又忘記了。但冼玉一直記得這件事。
喝了這盞茶,他生是如意門的人,死是如意門的鬼,在世時有人疼愛,死後也有師長收屍。
顧容景垂下眼瞼,卻擋不住微顫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