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靈沒有拿到, 雖然已經是盡力而為了,但是冼玉還是察覺到了顧容景的低落情緒,一回到小院, 他就悶聲不吭地去暖閣裏坐著了。
冼玉沒有去打擾,他推開窗, 目光左側可以看到寧靜的小廚房, 屋內亮著油燈, 紙窗上貼著兩片紅色小窗花, 隱隱透出趙生忙碌的身影。
遠處竹海如濤, 入夜後蕭蕭作響, 一輪彎月綴在樹林之間, 若隱若現。竹葉清淡的味道混合著茯苓和白屈草微末的藥草味道,一點點地延伸到冼玉的鼻尖,熟悉得讓他微微失了神。
“師祖、師祖?”
耳邊傳來輕微的呼喚, 接連好幾聲,顧容景都被喊過來了,冼玉才忽地清醒過來。
“趙生啊……”他微微坐正,掩飾住剛才的失態,溫和道, “怎麼了?”
“我就是想問問您餓不餓, 要吃些什麼。”
趙生撓了撓頭,“我是不是打攪到您了?”
他明顯感覺到師祖的心不在焉,目光越過他,出神地望著身後的小廚房。這句話他越說越小聲,最後不由順著他的視線往後看去。
“師祖也覺得這布局奇怪吧?”
趙生道,“一般院落的小廚房大多都坐落在兩側,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正對著主房的, 剛才我進去時還有些不太習慣呢……”
“我之前也問了鄭公子,他說之前有位長老曾是俗世弟子,剛入門時還沒有辟穀的習慣,掌門就幫他建了一個帶廚房的小院落,後來別居樣式就都仿照他的來了。”
冼玉張了張唇,最後隻說:“是嗎。”
“趙生,”顧容景在一旁站了不知多久,適時地走了過來,“師尊今日沒什麼胃口,你餓了就先熱自己的吧。”
趙生下意識看向冼玉,他並不應答,看著確實心情不太好的模樣。
他隻好點了點頭,“知道了。”
走之前趙生猶豫了一下,原是想請小師叔代為照顧師祖的,話到嘴邊,他又覺得有些多餘。
小師叔都願意一擲千金為師祖買救治用的藥靈,還擔心他不會照顧師祖嗎?而且剛才,他都沒有看出師祖心情不好,反而是小師叔敏銳地察覺到了。
雖然這樣好是好,但怎麼感覺小師叔一來,他就再也不是冼玉心裏最寵愛的那個了……
趙生懷著微微惆悵的心思步入廚房,把一切東西都收拾好,隻切了半隻番薯準備一邊走一邊吃,嘴上還念叨著:“早知道就不應該來這個萬劍宗,怎麼感覺沒遇上小鄭公子還好,一遇上就發生了好多事……”
說起來,鄭盛淩這名字聽起來怎麼熟悉呢。
話音剛落,趙生手一抖,番薯掉在了地上。
他忽地想起了一件事。
師祖有個前徒弟離散後去繼承了什麼問機閣,據趙生爺爺說混得還挺風生水起的,鄭盛淩不正好就是那個什麼問機閣少閣主麼!
那這件事,他到底要不要告訴師祖……?
·
趙生走後,顧容景在冼玉身邊坐下,給他斟了一壺茶,“師尊在想什麼?”
冼玉怔了半晌,才輕輕歎息。
“沒什麼,隻是……”他遠遠望著山林,眼底慢慢浮出幾分懷念,“白天未曾注意,現在才發覺,這裏格外像我從前的寢臥。”
他說的不是大明村。
是那個承載了他前半生回憶的如意門。
……顧容景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剛才趙生說別居風格是那位長老帶來的時候,冼玉為什麼會那樣惆悵。
那不是譚盛文帶來的,那是本屬於冼玉的東西。可惜如今,他卻要從別人那裏回憶過去。
“如意門也是這樣依靠竹海麼?”
顧容景輕聲問。
“嗯,那時我們都住在竹屋裏呢。師父撿到我的時候年事已高,雖然百般疼我,但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是師兄每天帶著我,吃住玩都在一起,每天和我一同去竹林裏練劍。”
冼玉手指攀在窗沿邊,輕聲呢喃,“師兄有時很嚴厲,但是沒脾氣,耳根子又軟。有時我不願出門,就讓他不要走遠。這樣我在窗邊,一抬頭就能看見他在林中練劍……”
師父知道他怠懶的脾性,隻是太過寵他,不舍得多加苛責,所以才叫師兄來管教他。
他小時候不理解,不明白為什麼一向疼愛他的大師兄為什麼有時又會格外嚴厲,還總和他賭氣。
好在隻要他一露出委屈的神色,師兄便再也狠不下心,主動過來求和,這招也百試百靈。
那時他還不知道師兄是因為疼愛他,所以才願意讓步,甘願妥協。
“以前從未聽過這位師叔。”
顧容景道。
冼玉對他的過去很少提及,偶爾幾句輕描淡寫,但也隻說幼年時有趣的事情。
他甚至都不知道冼玉還有個師兄。
不知道他和他師兄原來情誼這般深厚,不知道他師兄如今過得如何,不知道他和從前那些弟子之前都有過什麼愛恨糾葛、齟齬離心。
他也想了解師尊的過去。
想知道他的親人,想知道他的仇敵,想知道他曾經都經曆過什麼。
想親口聽他說,而不是從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聞中,捕捉幾句隻言片語。
顧容景問:“這位師叔現在如何了?”
冼玉沉靜了許久,沒有回答。
他抬起眼瞼,兩道目光在半空中輕柔相撞。
燭火昏暗,冼玉的神色看不分明,顧容景隻能隱隱猜到他的心情並不好。他試探地伸手,想要握緊他的,卻被冼玉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時候不早了。”他輕聲道,“你去休息吧。”
顧容景默默地坐了半晌,“好。”
說罷轉身回了暖閣。
之後冼玉大約給屋裏降下了隔音法陣,他沒再聽到一絲一毫的動靜。
顧容景換了一身裏衣臥在軟塌上,身下墊了一層被褥,明明很舒適,但他卻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到了醜時,好不容易朦朦朧朧間有了些許睡意,沒關緊的窗戶猛然被風吹開,刮在門框上發出一道響聲,顧容景翻身起來,猛然驚醒了。
打開窗一看,明明是六月初夏,可是天上又飄起了零零碎碎的小雪。
他披著外衣推開門,忽然瞥見林中一道劍意掃過,竹葉搖曳,風聲淒瀟,卻被隔音法陣全然擋住,隻留下林中一抹清麗的身影。
冼玉又換回了他原先穿的那件玉銀線法衣,滿頭青絲隻用一條發帶綁住,隨著他左手挑劍,下腰、回轉一刺,烏發在空中被吹得飛舞。
顧容景忽然想到,冼玉是個右撇子,但之前比試又或是教授課業時,他用的卻都是左手劍。
山中雪洋洋灑灑落了半夜,冼玉練了半宿的劍,顧容景站在他身後,也跟著立了半宿的雪。
·
第二日清晨起來時,冼玉心情好轉了許多。趙生起來淘米時看到他在屋外的樹下一邊剝瓜子一邊看書,還十分驚奇。
“師祖今兒這麼早就起來啦?”趙生鼓勵道,“我早說您每晚睡那麼晚不好,有位大詩人還說少貪夢裏還家樂呢,您以後還是盡量改改吧,白天起來同我們一起走走,那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