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祖沉默著護住莫悲,免得他被這刺骨的寒意所傷,抬起頭,幾道靈力脫體而出,在祥陽殿的屋頂上紮出一個一丈多寬的洞,抱著莫悲騰空而起,悅了出去。
就在師祖躍出的那一瞬間,一隻完全由魔氣凝結的黑色巨龍從地底探出巨大的腦袋,張著嘴就要把師祖吞吃入伏。這頭龍是如此巨大,祥陽殿也不過堪堪比他的頭大上一輪,被這麼一折騰,隻聽見一連串木石崩塌的動靜,一陣灰燼騰空而起,等到塵埃落盡,原本是祥陽殿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了。
這諾大的主殿,還有修建在其上的各種防禦,加固法陣,在這條冰龍麵前宛若無物。
“霜庭,你至於嗎?”
謝天盈從廢墟中跳出來,難得的灰頭土臉:“你是想殺了我嗎?”
“等我殺了師祖,自然就輪到你了。”
半空中傳來莫悲熟悉的,說不上喜歡的聲音。來人語氣陰沉,顯然極為憤怒,低吼著道:“把莫悲還給我!”
師娘!!!
要不是現在他手腳發軟,能高興得從師祖懷裏蹦出來。聽到這個聲音,師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看表現似乎比麵對謝天盈還忌憚幾分。
自當是應該忌憚的。
魔修與那些追求天人合一的普通修士截然相反。普通修士,越是無欲無求,心胸豁達,或是容易在求道這條路上走得越遠,而魔修就不同了,沒有什麼執念的話,就算你入了魔,也最多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魔修——大魔頭,是不要多想了。
謝天盈呢?天資高絕,生性豁達,入魔之後雖說不弱,但也說不上有多強,欺負欺負小妖魔綽綽有餘,遇到像師祖這樣的修士——哪怕是一道虛弱的神識**,都沒什麼辦法。
至於柳霜庭,他天生的性子早就被過往打磨得幹幹淨淨,隻留下麵前這個偏執,自私,滿心冷漠和戒備的人。他曾經唯一光是娘親,後來對方死了,柳霜庭這個人自然也死了,直到重新遇見莫悲,他才再那麼多年之後,找回了活著的感覺。
他想要莫悲,無關乎於任何感情。柳霜庭想要莫悲,誰也不能阻止他。
這樣的人,才是適合當魔修,在泥潭裏掙紮求生,最後被吞沒的家夥。
現在的柳霜庭,才是幻境裏最為強大的魔。
莫悲猛然鬆了口氣,疼痛潮水般從他的身體中褪去,吃飽喝足的劍意也乖乖呆在丹田裏,雖然漲得莫悲難受,可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師祖他....放棄了?
他被師娘嚇退了?
莫悲抬頭看了一眼抱著自己的男子,對方並未露出恐懼為難的神色,見莫悲看他,隻是蛋蛋地回應道:“你身體裏的劍意,是無法殺死柳霜庭的。”
這個理由——還真是夠師祖啊。
莫悲本想好怎麼嘲笑譏諷對方,卻反過來被這個人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殺自己,是因為自己身體裏的劍意能夠殺死這裏最強的魔。
他放過自己,是因為自己身體裏的劍意不能給殺死這裏最強的魔了。
至始至終,莫悲這個人毫無意義,對方眼中看到的,不過是他身體裏那道劍意罷了。
不愧是仙人,像莫悲這樣的碌碌凡人,又怎麼能夠入他的眼呢?
莫悲甚至忘記了生氣,在這個師祖麵前,他仿佛一隻渺小的螞蟻,他像跳起來,給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一個教訓——可不管他再折騰,對方甚至看不到這一隻小小的,歇斯底裏的螞蟻。
太可笑了,自己怎麼會把這個人當好人呢?
好人和壞人,本就是形容困在凡世間那些受盡五苦的凡人的。師祖即將超脫凡塵,他所謂的行善,也不過是尊重自己向往的道,和凡人那些善惡醜美沒有一點關係。
莫悲愣愣地看著師祖,感覺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一鬆,他就從這百丈高空,掉落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下莫悲沒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了,心中比剛剛差點被師祖當了肥料還要驚恐。也還好沒等他鬼嚎幾句,就落入了師娘的懷抱中。
師娘入了魔。
可看上去還是自己那個師娘。
沒有變成青麵獠牙,也沒長出什麼鬼角鱗片,膚如玉唇如脂,俊秀端正,好看得不行。
莫悲一下子就哽咽了起來。
“師娘.....師娘......你冷不冷啊?”
他摸了摸師娘的胸膛,冰得不似活人,想想對方重傷在身,倉皇之間跌落魔道,心疼極了。
他邊問邊哭,順便在師娘衣襟上擦著鼻涕泡。直到師娘落在地上,師父無奈地湊了過來,開口道:“別哭啦別哭啦,這麼大人哭哭啼啼像什麼樣?你不嫌丟臉,你師娘還嫌棄你髒呢!”
話剛說完,他就被自家道侶冷冷地盯了一眼,聳了聳肩。
“師父!都怪你!你好端端地入什麼魔啊!嚇死我了!”
莫悲一晚上經曆了那麼多,再也堅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嗚嗚嗚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嗚嗚嗚嗚我好疼,手好疼,頭好疼,渾身都好疼!!嗚嗚嗚我想回家,嗚嗚嗚嗚嗚。”
他把兩個人都哭了個手忙腳亂,堂堂兩位大魔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看出什麼辦法,隻好就這麼蹲在地上安慰抱頭痛哭的小徒弟。
謝天盈說一句,柳霜庭就給對方一個眼刀,也怪不得柳霜庭護犢子,畢竟謝天盈說得就不怎像人話。
謝天盈說:“徒弟呀,你別害怕,怪師父沒有和你講清楚。在這裏你是真死不了,最多就是死得慘一點,疼一點而已。”
謝天盈說:“徒弟呀,就算是你師娘沒來,你也不會死,最多就是變成一個隻會流口水的小傻子,和你現在也沒什麼差別嘛。”
謝天盈說:“徒弟呀,你怎麼能怪我呢!要怪也隻能怪你到處瞎跑,聽話呆在屋子裏,哪裏會吃這麼大的苦頭。”
謝天盈說——
謝天盈不敢說了,因為柳霜庭的表情告訴他,要是他在這麼安慰下去,自己就把他丟下去喂龍,讓對方嚐嚐所謂的痛苦死法是個什麼玩意兒。
莫悲哭了足足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他抬起來,一道霞光躍進他的眼中。這過於漫長的一夜快要結束,幻境中的最後一天,也即將要結束了。
莫悲記得,過了這一晚上,他們就會重新回到之前的某一天,回到平靜的日常生活中,那裏沒有妖魔,也沒有死人和鮮血,有的隻是兩個讓自己看見就腦殼發疼的長輩。
可到底是怎樣回到那一天的呢?這漫山遍野的妖魔,又去了哪裏呢?
“你現在想起來了?”似乎是猜到了小徒弟的心思,謝天盈正了正神色,扭頭望向柳霜庭。
對麵點了點頭,神色有些扭曲。
“那挺不容易的啊,你居然忍住了把他挫骨揚灰的衝動,放他走了。”謝天盈笑笑,把小徒弟橫抱起來。莫悲嚇了一跳,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師父嘴強,而是乖乖縮在了師父懷裏。
“你現在也是大人了,有件事你得知道。”
謝天盈笑眯眯地用倚老賣老的語氣和徒弟說著話,被對方嫌棄地掐了一下英軍的臉蛋。
“師父,既然我已經是大人了,那你放我下來。”莫悲氣鼓鼓地說道。
謝天盈挑了挑眉,就當沒聽見徒弟這點小脾氣。他用靈力護住莫悲,免得疲憊的少年被寒風吹得頭昏腦脹,慢慢升到了半空中,道:“徒弟,你看。”
莫悲戰戰兢兢地伸出頭,瞧見的卻不是玄天宗的青山綠水。
是魔,是遠比昨天還要多的魔。
在高空中望去,地上密密麻麻聚集了數不清的妖魔。他們每個人都抬起腦袋,望著高空中的三個人,可沒有一個敢騰空而起,隻是伏在地上,做出誠服的姿態。
“怎....怎麼會?他們都是真的嗎?怎麼會這麼多?”莫悲被眼前著驚人的數量驚呆了。連帶著嘴都磕巴起來:“明明昨天還沒有那麼多的啊?”
“因為之前還沒有醒。如今天快亮了,也該醒了。”說道這裏。謝天盈的聲音也低沉下來:“這才是所有的,全部的,那日入侵玄天宗的妖魔。”
莫悲說不出話來。
他還能說出什麼呢?
如果說昨天那些妖魔讓這裏變成了一片可怕的戰場,那現在的數量,便讓玄天宗成為了血腥的屠宰場。
有誰能在這樣數量的敵人麵前活下來?
有誰敢把這樣數量的妖魔放進人間?
這些妖魔能出現在這裏,而不是人間——一定有人做了什麼。他們或許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做出了駭人聽聞的犧牲。
“是......”
“今天之後,玄天宗十不存一,你知道為什麼嗎?”
莫悲搖了搖頭。
因為絕大多數人呀——謝天盈苦笑了起來:“都被師祖,埋葬在著幻靈大陣中了。你見過的那麼多人,他們隻有少數才是真正的,由蜃劍模仿出來的幻靈,其他都是.....曾經或者的,困在這裏,永世不得超生的枉死鬼。”
莫悲感覺自己幾乎不能呼吸了,他緊緊抓著師父的衣襟,斷斷續續地問道:“為,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能讓這些妖魔去往人間——起碼師祖是這樣覺著的。所以他一意孤行,把大半個門派都埋葬在了這裏。”
莫悲永遠也無法理解師祖。
但看著地上海潮般的妖魔,他也沒法對師祖說出什麼怨憤之詞。
想必師父和師娘也是一樣,師祖下了一個凡人無法做到的斷絕。
為了拯救天下數不清的,無法理解他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