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這樣瘋狂又危險的謝天盈,他依舊風度翩翩,每句話裏都帶著微微上揚的笑意。這幾天師娘已經和莫悲說過了無數次,切不可把入魔後的謝天盈當作那個自己熟悉的人看待——可,那怎麼可能呢!不說是膚淺的外表,單看對方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活脫脫就是那個讓自己敬仰親近的師父。
偏偏就是這樣的人,腳下布滿了一片血腥。
莫悲的步子有些邁不動了。他想張嘴喊喊對方,想對師父說:住手吧,師父,再這麼下去,你就沒有回頭路了。你殺的人,可都是你的同門呀!
那麼多勸解,惋惜,擔憂混雜成一團僵硬的東西,卡在莫悲喉間,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想伸手抓住謝天盈,把對方從這個泥潭——從這個莫悲認為的泥潭中拉出來,可對方似乎並不在乎這些。
對於謝天盈而說,他現在的所作所為,皆是出自本心,莫悲甚至能從對方的眼中看見悅動著的快活火光。
師父,他早就——無藥可救了。
“你還要執迷不悟嗎?孽徒。”在混亂中,莫悲聽見師祖冷冷地吐出了這一句話。對方終於不再像一座冰雪的雕像,每個字茬裏都帶著刺骨的殺意。少年猛地一激靈,想起師祖的雷霆手段。
在自己眼中,師父是最最厲害的劍修。可莫悲再怎麼沒見識都知道,像師祖這樣的人,雖然還未飛升,但也和仙人沒什麼差別了。要是師祖想殺師父,還不是分分鍾的事情?
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心軟又猶豫,麵對親近信任的人,哪怕做了再大的惡事,莫悲也很難牙一咬眼一閉,就做出大義滅親的姿態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拉住師祖的衣擺。慌亂地說道:“師祖——”
這話含了一半在嘴中還未說完,卻是謝天盈主動出了手。莫悲直覺著背後一陣金鐵交擊之聲傳來,幾乎要震碎了他的耳膜。連帶著,一股大力氣流狠狠撞上了莫悲的背脊,打得他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
他悶哼一聲,一頭撞進了一個懷抱中。這個懷抱並不像師娘那樣,就算靠得再近也很難感覺到懷抱自己的人的體溫,這具身體是溫暖的,莫悲甚至摸到了薄薄麵料下溫熱有力的肌肉。隻是寄宿在這具身體裏的人卻散發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莫悲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失禮之舉感到害羞,本能就已經自作主張地察覺到了危險,後頸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他顧不得自己頭昏眼花的模樣,正要手忙腳亂地和師祖拉開距離,一隻堅實的手臂圈了上來,緊緊圈住莫悲纖細的腰身,把他箍進了男人的懷裏。
“師祖.....”
對方沒有回答,反而是把他抱得更緊,隻聽得一連串令人頭皮發麻的金石爆裂聲響起,莫悲偏過頭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眼中瞧見了一片狼藉的大殿景象。
師父的劍舉世無雙。
莫悲怔愣地想著。他不懂劍,也不懂什麼叫劍意,但麵前的場景除了那四個字之外,他想不起來任何其他的形容詞。
祥陽殿本是玄天宗用作大禮的主殿,奢侈華麗必不用說,其內也有不少用作防禦的法陣。那些用作裝飾的華貴金玉自然是禁不住劍修折騰的,但那支柱大梁,可是個頂個的結實。
而如今莫悲轉頭望去,居然找不見了祥陽殿裏的那些牆壁支柱。他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揉了揉眼,定睛望去,才發覺這些東西被謝天盈隨手劃出的幾道劍氣削得幹幹淨淨,就連地上都隻留下了一片顏色不同的地基,半點看不出之前還有兩人合抱粗的柱子存在過的痕跡。
如果不是師祖護住莫悲,他的下場可能會比那些無影無蹤的主殿支柱還要慘烈幾分。畢竟柱子沒了,不過是化作了嗆人的粉塵,莫悲沒了——那股碎肉爛血的味道可難聞多了。
莫悲的呼吸急促了許多,他抬頭看向師祖,對方也垂眸望著他,那雙和師兄十分相似的眸子裏,湧現出點難懂的情緒來。
非要讓莫悲揣摩猜測的話,那種情緒大約是——猶豫?
殺伐果斷的師祖,怎麼會猶豫呢?莫悲怔怔地看著對方,呐呐地喊了一聲:“師祖。”
男人淡淡地應了一聲,閉了閉眼,再睜時,眼中那股莫名的情緒消失無蹤。
他說:“謝天盈,你該死。”
“師祖,您的狠話說得倒是好聽。”謝天盈笑笑:“您現在不過是一道神識,在這幻境中沉睡了許久,比原本還要虛弱百倍,憑什麼來殺我?”
他上前一步,四周的魔氣隱隱形成一道屏障,擋在了謝天盈麵前:“您現在,也就隻能在那些無用的小妖魔身上耀武揚威了。”
莫悲豎著耳朵偷聽兩人對話,緊張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他第一次麵對這樣兩難的境地——師父必不用說,莫悲要是能狠下著大義滅親的心,他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沒出息。
可師祖——
師祖說得對,殺了那麼多同門的師父,的確該死。
他心亂如麻,突然被一陣驚痛拉回神智。師祖不知何時緊緊箍著莫悲的手腕,幾乎要把他纖細的腕骨折成兩端。
“嘶......”莫悲倒抽了一口涼氣:“疼....疼!師祖!”
他的痛呼並未讓對方鬆手,男人的力氣越發大了起來,仿佛莫悲是一把流沙,用盡全力才能在掌心留下一點點痕跡。師祖的唇不悅地抿著,似乎在思量著什麼,他輕而易舉地擋住了謝天盈的進攻,卻再也沒做其他多餘的動作。
師父似乎說得多,師祖——或者說這位師祖的一道神識,還真沒辦法對師父產生什麼危險。
莫悲先是鬆了口氣,可心又立刻揪緊起來。如果師祖都不能阻止師父,那師父還要做什麼呢?他想把這篇小天地的人殺得幹幹淨淨,才心滿意足嗎?
還好是幻境。
還好在這裏掙紮求生的人,無論多麼真實,都不是活人。
還好對麵那個師父,不是自己那個“真正的師父”。
莫悲為自己的卑劣想法微微臉紅,又在其中找到了喘息的空間。
“師父,你到底要做什麼!”
“莫悲。”謝天盈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為師想教你一件事。”
“......?”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可不像你眼中看到的那樣簡單啊。”
謝天盈說著,打了個響指。在昏暗的大殿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對方臉色如常,隻是雙目無神,瞳孔放大,隻留下一片空洞的昏暗,那張臉上還殘存著生前嚴肅的神色,隻是在著詭秘的氣氛下顯得十分古怪。
“師....師叔祖。”
“師父,我記得師叔是您最疼愛的一個小徒弟吧?”謝天盈放慢了語速,他神色晦澀不明地看了一眼自己視作父兄的長輩,臉上的笑容漸漸退了下去:“我替師叔報了仇,您居然說我該死?”
謝天盈又看了眼自己小徒弟懵懂的神色,笑了:“師叔是被騙到這裏來的。”
“.......”
莫悲了睜大眼睛。
“他們不過是看我入了魔,又難以對付,便借口我殘殺同門,把師叔喊過來助陣。”說道這裏,謝天盈又是一笑,仿佛在敘說什麼可笑的故事:“您是知道的,師叔這個人嘴硬心軟,來了見我並未向他們所說,殘殺同門,自然是不願對我下殺手的。”
師叔不願對師父下殺手,師父也不願對師叔下殺手——那,師叔是怎麼死的?
莫悲心中不免湧起一些可怕的猜測來。
“不過師叔還是和我動了手,受了傷。周圍魔氣甚重,他受到侵染,失了神智,那些人便當他入了魔,居然對師叔下了殺手。”
謝天盈的眸子暗了下來,他依舊笑著,可每個字都從牙縫中擠了出來:“您說,這樣欺師滅祖的人,該不該死?”
“他們從未見過魔,自然也分不清你與你師叔的區別。”師祖依舊平靜:“哪怕你認為那幾個出手的人罪該萬死,那其他人呢?這裏躺著的所有人,都做了這事嗎?”
“他們看我出手,自己上來送死!怎麼?難不成我還要束手就擒,乖乖赴死嗎?”
謝天盈的最後一個字在空氣中爆開,呆立著的劍修屍體也衝了上來。師父曾與莫悲說過,自己的師祖修煉多年,劍招返璞歸真,招招大開大合,像莫悲這樣的小身板不知多久才能學會。也不知道謝天盈用了什麼手段,師叔祖的屍體還真像是活過來一樣,每一招都沉著睥睨,看似簡單,卻帶著極重的氣勢,壓製住了對手躲閃的空間。
隻可惜他麵對的是師祖,對方隻是彈彈手指,師叔祖就如遭重擊,整個人都飛了出去。莫悲探頭看著,原本還算完好的屍身在這次交鋒後也變得慘不忍睹起來。
或許是謝天盈這番肆意妄為的舉動的確激怒了師祖,莫悲感覺到自己呼吸一窒,一股無形的壓力差點讓他跪倒在地上。
“你是玄天宗的弟子。”師祖突然這樣沒頭沒腦的說了一聲:“別丟人。”
莫悲一愣,還以為師祖是嫌棄自己一點兒壓迫的氣勢都受不住,體內的劍意突然躁動不安起來。莫悲本以為是師父的魔氣太甚,引得這兩道劍意蠢蠢欲動,忙笨手笨腳地去壓製,可平時本就不怎麼聽話的劍意如今更加放肆,不僅在他的丹田裏“嗡嗡”作響,還瘋狂地吸收著莫悲身體裏的靈力,漲大起來。
莫悲眼前一黑,重又倒在了師祖懷裏。他正要向師祖解釋自己不是故意做這種輕浮之舉,可張嘴湧出的全是破碎的痛苦呻吟,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師父露出了一個近乎於驚怒的表情,可很快又消散無蹤,仿佛這隻是莫悲在痛苦之中的錯覺。
“這道劍意,您送給了師叔,又到了我徒弟身上。怎麼,現在您要收回來了?”
原來這劍意,是師祖的嗎?難怪那麼厲害。
莫悲迷迷糊糊地想著,要是師祖的劍意,他就放心了。師祖就在自己身邊,還能讓這東西傷到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