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大王從上次帶自己進了墓穴便再未來過。
水心一邊如是想,一邊無可奈何的看著火上那一碗冒泡的凍薺粥。自己來時帶的糧食早就給皇上吃完了,這四五日兩人都是靠著這野菜粥維持。但即使這樣,恐怕也捱不了太久,因為周遭的凍薺蒿草都已經挖的差不多了。
她舀了一碗躡手躡腳的走進內室,皇上還在睡,從兩日前的黃昏一直到現在,是最久的一次。
她一向記不住宮廷裏的繁文縟節,但自從進了皇上的寢宮侍候自己長記性多了,至少知道皇上睡著的時候不能再輕易的近君側。
但是今日不同。因為擔心皇上的身體久不進食會更加不堪,她決定再闖一回禍。
不過這次她沒有等到雷霆大怒或是犀利的目光,因為皇上從始至終都對她的呼喚沒有反應。她一急就嚇哭了,邊哭邊搖。終於這位帝王動了動,花了不少時間清醒。
“…朕嚇著你了麼?”耶律彥和有生以來從沒感到過如此神情恍惚,視線不清的同時連自己的聲音都在遠處飄蕩。
“皇上恕罪,但您…睡了兩日,好歹吃些東西吧。”水心兩顆眼淚圍著眼眶來回打轉兒,就是不敢掉下來,但若不是她帶著哭腔說的淒淒切切,眼皮沉得都抬不起來,耶律彥和差點兒未能察覺。
“你來這裏幾日了?”
“回皇上,十九日。”
是嗎,沒想到居然能撐到現在。一連十幾日,元洪和信德誰也沒再上山,恐怕是出了變動,凶多吉少。他微咳,血絲不知不覺又順著嘴角溢出,黑紫。無所謂,這場較量朕本就必輸無疑。
碗還未碰上嘴邊,墓室門口就起了久未有過的異響,隨即就是一道狹長鬼魅般的身影晃過,驚得水心由衷恐懼。
來人腳步輕盈的進了內室,也不近前,隻是站在階梯口冷冷的注視著不遠處的兩人,審視戰果般的掛帶微笑。
即使篝火晦暗,這個人水心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王爺…”
她欣喜的起身,仿佛久病逢醫,心中謝天謝地的想自己與皇上總算不會餓死凍死在這荒山野嶺了。但是才剛一近前,隻見來人手臂一揮,她還未搞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橫飛出去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頓時眼前漆黑,不省人事!
“一個侍女,何必趕盡殺絕?”耶律彥和見了眉頭一皺,強打精神欠起身子,撕心裂肺的痛楚卻差點兒奪了他支離破碎的意識。
“難道這些年你也學會了憐香惜玉?”
耶律熙說完慢慢踱步過來,近距離的觀賞他的狼狽,琥珀色的眼仁中毫無情感可言:“中了如此奇毒還能活到現在,皇兄你還真是命硬如鐵!”
耶律彥和靜靜注視著他,目光疲累卻也未退鋒芒,隻是感覺自己周身輕飄,宛如浮在空中。
“朕一直在等,卻沒想到你會這般姍姍來遲。”他深吸口氣接著說道,“你把你二哥怎樣了?”
“他嘴硬,否則我也不會花這許多功夫才找到你。”
耶律彥和心裏猛地一沉,眼中甚至閃過一絲恐懼。“……你殺了他?”
“當然會,等我問出你那寶貝兒子的下落。不過你這罪大惡極之人注定比他命好,死後喂狼總比背負弑君謀反的罪名被千刀萬剮強上百倍吧?”
“熙,鬥了這許多年,朕真的覺得有點兒累了。如果你等的就是朕的一句話,那朕今日就隨了你的願——朕認輸了。看在手足情分上,你放過你二哥和侄子,行嗎?”
他話音落定,石室裏一時安靜的落針可聞。然而片刻的沉默後,耶律熙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久久回蕩,如同陰魂野鬼般瘮人骨髓!
“手足情分…你求我放過他們?耶律彥和,你堂堂大遼皇帝也會認輸,也會求人?”
他的笑容奸佞肆意,神經緊繃的仿佛一碰就斷:“隻可惜你沒資格求饒!”
“你越是在意誰,誰就會死的越慘,這都是你當年殺死羅熯的報應!”
塵封已久的名字再度劃過耳膜,一代帝王心胸猛地一緊,頓時就是翻江倒海的劇痛,疼的他不得不緊蹙眉頭,闔上眼睛。
耶律熙見了恨得更甚,咬牙切齒兩步衝上前,一把將他從地上揪起,粗野的動作令至今無法結痂的累累傷痕衝破脆弱防護,詭異的血色漸漸浸透層層疊疊的繃帶,也令敏感至極的神經飽受摧殘。
“她是不是也這樣求過你,求你放過她和她的孩子?可你是怎麼做的?你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是個生來隻懂殺戮的魔鬼,根本就不配愛她!!”
重重一掌擊在不堪重負的身體上,耶律彥和很清楚的聽到自己胸骨斷裂的脆響。這一掌震亂了心脈,一口久違的殷紅鮮血噴了滿地,卻也預示著苦撐下來的最後防線土崩瓦解。
他伏在地上很久,好不容易凝聚意識,看著耶律熙有些神經質的猙獰麵孔,嘴角抽動微微一笑。
是啊,事到如今,除了一笑置之朕還能怎樣?
如果當初她求朕放過她,朕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可是她一口拒絕了朕的條件,飲了鴆酒隻求換你一命,否則就算是兄弟,朕恐怕都沒肚量忍你這些年的胡作非為!
“你笑?!你居然還笑?!?”被仇恨迷惑心智的人無論隱忍多深,也能夠在一瞬間觸發殘暴。耶律熙惱羞成怒,狠狠幾腳踢在本就被毒肆虐變得極為敏感的身體上,令這個昔日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痛的恨不得幹脆能夠現在就一了百了!
但是耶律彥和很清楚他沒那麼快罷手。等待了十一年才尋得的報仇機會,這個殘忍的弟弟怎麼可能輕易讓自己解脫呢?果然,很長一段時間耶律熙都沒有再做什麼,像是特意留下時間讓他喘息恢複,好讓這般酷刑似的折磨能拖得更長更久。
突然,他俯下身,淺淺的眼眸裏滿是詭異複雜的迷惘,盯著這個命懸一線的帝王問道:“——元洪被人追殺的那個夜裏,你明知是我,何以沒有再派人去尋他?”
“……如你擔鞘恰ㄓΑ!幣裳搴退浪酪ё糯劍吹穆防浜梗夾魅床蛔躍醯耐A粼諛歉鼉鞅鸕撓暌埂K晌跆慫坪醵運飧齷卮鵪奈猓勺藕菇蚪虻牧晨仔郎推蹋俁瓤塚掖挪腥痰男θ蕁?
“…皇兄,你後悔了麼?”
他用手扭住兄長的臉,四目相對,眸子裏真的淺淡到沒有任何情意:“…是不是後悔當初不該拆散我們?後悔將羅熯強留在宮裏才逼死了她?後悔沒有再派人去找元洪?亦或是更幹脆一點兒,後悔沒有早些將我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耶律彥和聽了緊皺眉頭,良久無語。十一年了,年輕氣盛犯下的罪惡一直壓在心頭,沉重的令他喘不過氣來,如鬼魅纏身,片刻不離。
許久,他終於輕歎,眼簾一垂吐出句話:“朕除了虧對元洪,就隻是後悔沒能在你之前遇見羅熯…..”
“羅熯不會愛上你——”耶律熙狂叫一聲將他掀翻在地,“你還不明白?就算從頭來過,她愛的永遠是我!!今生來世,就算你能坐擁天地,也永遠不能強迫別人愛上你!你這個嗜血如命的惡鬼,你就不配愛任何人!!”
“你住口—!!”
不大的石室裏,帝王忍無可忍的嗬斥,緊縮的胸肺令他痛的窒息,血濺上耶律熙近在咫尺的素色衣袍,猩紅耀眼。
“…朕開疆擴土征戰多年打下萬裏江山,就是為了要補償對他們母子的虧欠!”
“補償?嗬嗬嗬,自以為是的東西!你以為世人都像你一般嗜血如命?補償他….你殺了他娘,讓他一輩子都如驚弓之鳥般苟活,你要如何補償?!?”
“…隻要朕一死,普天之下他就再沒什麼可怕的了。這孩子跟他娘一樣睿智厚德,會是個難得的明君…”
耶律熙聽了臉上掛著極為詭異的表情,仿佛突然聽到曠世奇聞般乖張詫異,瞪著這個已知天命的男人半晌,惡狠狠地哼道:“你會心甘情願的把皇位留給他?”
“哼,從你帶他回來那日,朕就再沒想過將社稷交給別人!”
耶律彥和大口喘息,感覺絲絲縷縷的生命正從傷痕累累的軀體裏抽離。篝火應景似的愈來愈暗,火星殷紅劈啪作響,提醒著將死之人的最後時間所剩無幾。冰冷的空氣慢慢滲入骨髓,一代帝王甚至感覺不到手腳的重量。
這樣就很好,他心想,沒有半分恐懼,反倒是坦然,甚至有些如釋重負的輕快。雖然出了唐突的意外,但朕答應你的事到底還是做到了。元洪是個好孩子,沒有給你這個母後丟臉;你替朕生養了這樣一個好兒子,也就算不上對不起朕了……
一陣陰森的笑遠遠地飄進瀕死的帝王耳中,驚得他心頭驟緊,不得不再次鼓足力氣張開眼睛,而耶律熙如虎狼般的目光閃著凶光,死死地盯著自己。
“哼,皇兄你的確比我高明。我千般算盡卻沒料到你會遣元洪去西夏軍前追那妖女!”耶律熙奸佞的衝著他笑,臉上的肌肉都有些顫抖。但話一出口,耶律彥和的臉色就變得更加慘白。
“你…說什麼?他去西夏…”
“難道不是為了借刀殺人嗎?皇兄,不管你怎麼算計,元洪屢遭大難都能全身而退,說明老天是長著眼睛的!可是如今他不在朝中,堯音馬上就要登基稱帝,就算元洪平安回來還是要背負謀反的罪名。既然你想死的問心無愧,我就再給你一個證明的機會,好不好?”
耶律彥和聞聲頓時心底騰升不詳的陰霾,眼中甚至掛帶出超越生死的光暈,眉頭緊蹙問道:“…你又意欲何為?”
“你不是口口聲聲想補償他麼?如果你真覺得虧欠元洪,就去親自揭穿他那個奪位的兄弟。‘北國鬼煞’惡名在外,你殺了那麼多人,為保江山再誅殺一個篡逆的兒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耶律熙——!!”
一代梟雄怒氣山起,憑著強烈的意誌居然超越極限一下子竄起來,扭住眼前之人的衣襟,目光犀利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