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真地說:“我的行為有悖於公共道德,不負責任且極為自私,除去對私下對受害者應有的歉意和補償之外,我認為我對這個社會也造成了極大的負麵影響。我在此鄭重地決定,從今以後,我將捐出每一年淨收入的百分之七十,用於反酒駕的公益宣傳,支出明細將由我的工作室在每年年底公示,我不奢求大眾的諒解,但希望大眾可以監督我,讓我能麵對自己的過錯,給我一個機會去補償。”

夏庭晚說到這裏,嚴肅地站了起來,對著鏡頭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對不起。”

周仰並不認同他的決定,那自然是處於絕對的利益考慮。

蘇言既然願意以卸任來換取亨泰集團對葉炳文的控製,那就意味著這件事並不會發散出去,在這個時候承認,就像是打贏一場艱巨的勝仗之後,突然又把勝利的果實拱手相讓。

更何況,巨大的輿論壓力甚至可能影響到《尋》這部電影的選角,一旦投資方認為夏庭晚的形象太過負麵,甚至可能忽視演技上的差異,而選擇形象上更為健康的時渺。

理智上,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支撐夏庭晚不去做這樣的無用功。

可是他還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

到最後,這甚至和蘇言無關。

他沒有選擇去利用邢樂,也沒有再去回避自己的內心。

去麵對自己的過錯,隻關乎他個人,是他成長曆程裏至關重要的裏程碑。

邁過去,哪怕有險阻荊棘,哪怕放棄眼前的一切,他都終將坦坦蕩蕩地長大成人。

夏庭晚發布完視頻之後,沒有再看哪怕一眼網上的言論。

趕去為《尋》試鏡的路上,他認認真真地給蘇言打了一段話,刪改了好幾遍,最後用微信發了過去。

這是他在試鏡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

先生,我們相愛六年,我收到了你寫的138封情書,卻從沒給你寫過信。

因為與你相比,我的文采實在拿不出手。但讀完你的信之後,我知道我必須得選擇你更習慣的方式與你溝通。

我想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你想必已經看到了關於我承認酒駕傷人的新聞,無論如何,請你不要覺得這是我為你所做的犧牲。

我並不是這樣想的。

事實上,這幾年以來我從未有一刻感覺像此時一樣如釋重負,這是我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先生,你在信裏問我,我會怪你嗎。

在最開始尋找你的那幾天,我的確怪你,不僅怪你,在某些瞬間我也恨你。

我第一次深刻地明白,其實你一直都不完美。

你並不勇敢,有時甚至膽怯。膽怯到明知道我會有多麼難過,也要把我推開獨自躲起來。

你愛我,又無私又自私,你並不是不求回報,隻是能夠咬牙忍住渴望。

你不是我曾經幻想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強大男人,你不能把我保護周全,你總是做錯事,你注定無法帶我度過人生的所有崎嶇和險阻。

可是,明白這一切之後,我卻比以往更要愛你。

我不會寫那麼多優美的句子,我隻知道——先生,你變得那麼真實,真實到我一閉上眼,就像是可以緊緊抱住你。

因為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了我們結婚時牽手宣誓的意義。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我們都要相愛相敬、不離不棄,至死不渝。

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你望著我的眼睛說——Tilldeathdouspart嗎?

我的先生,我將永遠是你的小孔雀。

我棲息在你的懷裏,一如既往地仰視你,愛戀你。

但如果你的一生之中,也會有無力虛弱的瞬間。

你可不可以也做我的貓,放心地鑽進我的懷裏,讓我細致地保衛你、愛護你?

我一直都尊重你的決定,就像我尊重你想要離開亨泰去追尋人生的意義,可是今天不一樣。

我不是在要求你,我是在請求你。

請你看看我的成長吧。

請你想想我們至死不渝的誓言,請你再重拾起五年前牽著我的手步入婚姻的勇氣,請你……給我堂堂正正做你的丈夫的權力。

我愛你,蘇言。

我等著你的回複。

……

夏庭晚趕到試鏡的小閣樓時,時渺已經演完自己的部分了,隻是還沒走,等著想看看他的表演。

賀言西、許哲和陸相南都坐在那兒在等夏庭晚。

夏庭晚去洗手間準備的時候,陸相南跟了進來,神情很嚴肅地開口道:“我看到你網上發的東西了,你這節骨眼的……”

“師兄,那是我想好的決定,試鏡我盡全力,如果投資方覺得我還是不行,那就是沒緣分。”

“……”陸相南一時無語,隨即道:“要不要簡單跟你說下時渺怎麼演的?”

“不用了。”夏庭晚用紙巾擦去了剛剛用冷水打濕的臉頰,他的笑容很淡,卻也異常地篤定:“我演自己的就好。”

陸相南看著他,神情一時之間也不由有些微妙起來,隨即沒有再多說什麼,和夏庭晚一起走了出來。

……

哢嚓一聲的鏡頭開機聲——

夏庭晚並沒有什麼調整狀態的過程,他就那樣自然地背著灰藍色的包站在閣樓門口,仿佛他生來就應該出現在這個時空裏一樣。

手按在破舊的閣樓木門上,‘吱呀’一聲,將門推開了一個小縫。

天光,從那個狹窄的縫隙透了一縷過來。

直到一陣冷冽的風將門框上的灰塵撲簌簌地垂落在地上,夏庭晚才小心翼翼地把門徹底推開,像是生怕驚擾了這個久久無人的房間一樣。

逼仄潮濕的閣樓裏,一切的擺設都維持著他離開時的原樣,天藍色的床單上覆著一層灰,他的目光慢慢地從床頭移到床尾。

他想起六年前,那個細雨綿綿的夜晚,破舊的閣樓裏,連電燈泡都是要壞不壞的,發出滋滋的聲音一閃一閃。

明滅之間,他迷戀地撫摸著徐榮的嘴唇,薄薄的、充滿迷人風情的嘴唇,像是世間最動人的樂器,盡管他從沒聽過什麼樂器演奏的聲音。

他走到床尾處,軍綠色的畫架還歪歪斜斜地架在那兒,徐榮最喜歡靠在窗邊,一隻畫筆掛在耳朵上,痞痞地一邊瞟他一邊畫。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細細地撫摸著畫架粗糙的木質。

經年累計的灰塵沾在他的指尖,他下意識地吸了口氣,卻忽然之間躊躇了起來,最終是沒有吹走,隻是溫柔地放下了手指。

這裏一點也沒有變,處處都是徐榮的痕跡。

徐榮多麼英俊啊,話多得甜蜜,浮誇中又帶著一絲可愛。

他尋了那個徐榮六年。

最終陰差陽錯地尋到時,卻發現記憶中的那個徐榮的影子,早已經在一朝一夕無盡循環的歲月中變得模糊。

而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微微挺著啤酒肚,神情愧疚中又帶著審時度勢的,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人。

人生再沒有一個同樣的六年。

可是,他卻並不怨恨。

年少的愛大夢一場。

醒來的時候,就像莊周夢蝶。

他走到閣樓的北角,推開了通往頂樓陽台的門。

天光一下子傾瀉進來,灰與白二色,為他柔和的輪廓鍍上一層寂寞的光暈。

南方的清晨是如此寧靜,陽台上橫著長長的晾衣杆,剔透的露珠從晾衣杆的尾端滴答滴答落在地麵。

徐榮來的那一年,這座小城出奇地潮濕。

他們的衣服仿佛就沒徹底幹過,雜七雜八地堆在晾衣杆上,曬了一遍又一遍。

他記得他和徐榮在一堆牛仔褲和白襯衫之間穿梭著捉迷藏,徐榮從後麵把他抱了起來,舉著他在陽台上轉圈。

他低下頭,輕輕地親吻著徐榮的眉眼。

那些往昔的畫麵,如同隨風而起的灰塵,在空中緩慢地回旋飄舞

他扶著門框,遙遙眺望著閣樓下還未徹底蘇醒的小小城鎮,隻見青山做幕,雲氣綿綿升騰——

真美啊。

他發不出聲音,隻在腦裏勾勒著這幾個字。

他時常想他究竟在尋找什麼,在北方最後的那一夜,在被擠在一群光怪陸離地年輕人之間,聽著從未聽過的搖滾樂時,他想他終於明白了。

他總是渴望去一個有聲音的嘈雜世界,為此,他迫切地握住了徐榮伸過來的那雙手。

徐榮是一個普通人,負擔不起他的滿心期盼。

其實沒有什麼欺騙,不是徐榮用一場假象網住了失語的他,而是他甘願紮進有聲有色的幻夢之中。

別人的喧囂,並不是他的,從來都不是。

夏庭晚望著陽台的方向,他眼裏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可是卻始終沒有滴落一滴淚。

他的麵上的笑容,溫軟又堅強,像是山色之中的一抹柔軟旭日。

他不屬於外麵,他屬於此間。

他生來安靜,像一座沒有風的森林。

等來年的燕子或許落在枝頭。

……

燈光緩緩亮起,夏庭晚回過頭,對著許哲微微笑了一下。

潮濕的南方小城漸漸從他視野中退去,這間小小的閣樓裏沒有灰塵,就像陽台上也沒有露珠,隻有一地白茫茫的細雪。

整個房間裏,很久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等夏庭晚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時,他忽然被時渺叫住了。

“等等,”時渺的聲音有點沙啞,夏庭晚回頭時,隻見這個冷冽得像是冰一樣的少年眼圈竟然是紅的,那裏麵有挫敗和不甘,也有赤裸裸的豔羨和欽佩:“你演得真好。”

夏庭晚有點吃驚,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很多年後,他才從賀言西口中知道,時渺那次試鏡十分努力,參考了《色戒》最後梁朝偉坐在床上的眼神,以及《斷背山》結局牛仔服包著襯衫的經典畫麵,結合下來深情地演出了他自己以為的悲傷高峰。

那次失利,使時渺看到了一種無法逾越的差距,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一蹶不振。

時過境遷再想起這回事,也覺得頗為感慨。

這世上,每一條道路都截然不同,也不是每一種不圓滿收場的感情都傷心欲絕。

那年時渺還太年輕,體味不到那些尋尋覓覓後的豁然回首,癡纏執念後的百轉千回。

愛與欲,得到與失去。

這人生有多少種悲,就有多少種圓滿。

夏庭晚一個人走到樓下,在等趙南殊的車過來時,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有一種冥冥之中的體悟。

他手忙腳亂地從大衣裏找出手機,呆呆地盯著並沒有動靜的屏幕。

盯了一分鍾、兩分鍾,就在他幾乎要像小時候那樣去數數的時候,他忽然感到掌心一陣溫熱的震動。

他眨了眨眼睛,看著手機上麵顯示的名字。

忽然之間鼻子一酸,方才在試鏡時沒有流下來的淚水,在那一刻輕輕地打濕了自己的手指。

他接通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

他沒有開口,就隻是貪婪地聽著來自那邊的,熟悉的、低沉的呼吸聲。

“庭庭。”

過了良久,蘇言終於開口了。

“回來吧。”他說:“請你陪著我,我的寶貝。”

“我需要你在我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tilldeathdouspart。”

有那麼一瞬間,夏庭晚確信,他聽到了蘇言哽咽的尾音。

“我馬上就到。”他顫抖著握著手機,衝進趙南殊的車子裏。

車頭迎麵趕上朝陽的光芒。

駛向他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