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回香山的十字路口,趙南殊突然緊急地踩了刹車,好在夏庭晚和他都係著安全帶,隻是猛地彈了起來,誰都沒有受傷。

“媽的,搞什麼啊?”

趙南殊氣得解開了安全帶衝了下去:“紅燈看不到嗎?”

夏庭晚回過神來,發現雖然是紅燈,可是仍有一個女人帶著小女孩匆匆闖過馬路,他這才明白為什麼趙南殊突然發這麼大火。

那個女人嚇得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來。

戴著聖誕帽的小女孩跌坐在馬路上大聲哭泣著,手裏之前握著的熒光棒也掉落在了冷冷的馬路上,也幸好是冬天穿得厚實,所以才沒磕了碰了。

可是那一對天真的大眼睛淚汪汪的樣子,卻讓人看得心裏一揪。

夏庭晚怔怔地看了幾秒,忽然也推開窗門走下了車,他走到被薄薄的一層雪覆蓋住的馬路中央,蹲了下來,把小女孩扶了起來。

“摔疼了嗎?”

他撫摸了一下小女孩被凍得紅撲撲的臉蛋,輕聲問。

小女孩出神地看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才有點羞澀地低下頭,小聲說:“不疼。”

那女人也頓時驚得愣住了,磕巴了一下:“夏、夏庭晚……?”

夏庭晚抬起頭對女人笑了一下,然後從路麵上撿起了藍色的熒光棒,隻見上麵“紀展!加油”的字一閃一閃地亮著。

他把熒光棒笑著遞給小女孩:“你要去看紀展的演唱會嗎?”

“嗯!”大概是因為提到紀展的緣故,小女孩很激動地用力點頭。

“我們想去場外排隊買應援物,一時著急就……真對不起、太不好意思了。”那女人也趕忙解釋道。

“快去吧。”夏庭晚站直了身子,他眼裏的神情很溫柔,輕聲道:“小心點,不要再這樣了。”

女人牽著小女孩繼續往前走去,還沒走兩步,小女孩又回過頭,對著夏庭晚搖了搖熒光棒:“聖誕節快樂!”

她頭上小小的紅聖誕帽格外可愛,隨著蹦蹦跳跳的步伐,一抖一抖地離開了視野。

“聖誕節快樂。”

夏庭晚的聲音很輕,他站在落雪之中,像是隻對自己一個人耳語般道:“對不起。”

雪色映在他的眼睛裏,泛起柔軟的光。

像是在時間中穿梭而過,對著遙遠過去的一個歉意回眸。

……

回到香山時,陸秘書又來了。

夏庭晚見他出現倒也不意外,輕聲問:“蘇言還是不肯見我嗎?”

“先生叫我給您帶一封信。”

陸秘書避開了那個問題,低頭從皮質公文包裏拿出一個雪白的信封遞了過來。

夏庭晚卻沒第一時間接。

他看著那信封,實在是無法不聯想到最差的結果,腦中閃過了無數種可怕的可能性,甚至連遺書都想到了。

他下意識地把指尖剛搭在信封上,抬頭時卻害怕得險些忍不住要哭出來:“陸秘書,蘇言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是,不是,您別亂想。”陸秘書趕忙搖頭,安撫道:“先生說,這封信他寫了很久了,昨晚才寫好,想對您說的話都在裏麵了。”

“還有就是,”陸秘書說:“先生的意思是,溫先生住在這裏不是個事,您心裏不會舒坦,他養傷什麼的各方麵也都不方便。晚一點先生會派人來把溫先生送到私人醫院的病房裏,先生讓您別擔心,不會讓葉炳文找到他的。”

他說得倒也沒錯,溫子辰隻要不被葉炳文找到,還是待在醫院裏更好一些。

“先生說,您不用理葉炳文的威脅,酒駕的事……已經過去了。他已經和亨泰內部徹底坦白,也達成了協議,他自願卸任,亨泰能擔保葉炳文絕對不敢爆任何消息出去。另外,他給您留了一些東西在樓上書房的保險櫃裏,您讀完信,可以上去看看。”

夏庭晚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手指顫抖著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攥在了手裏,這輕輕的、薄薄的信封,承載了太多太多。

這幾天幾夜下來孜孜不倦的追索,似乎終於即將抵達終點。

籠罩著他和蘇言之間的迷霧,也終於即將可以撥開一角,而他竟忽然之間有一種虛弱得近乎癱軟在地的感覺。

《第四十章》

庭庭,見信好。

我離開香山的那天清晨,H市下雪了。

我坐在車上時想要給容姨打電話叫她幫你準備好圍巾和耳包。

但想到我的離開會讓你多麼傷心,忽然覺得自己虛偽,於是便沒有打了。

我一直都掛念你。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凍著。

去美國出差前那一夜,你問我還會不會寫詩給你。

我說會的。

可是不知怎麼,這麼多天了我竟什麼也寫不出。

我大約真的沒有什麼才華,隻是因為有幸見著了你,於是這顆庸常的心中才憑空生出好些浪漫。

可人生走到了艱難的時候,便再也輕飄不起來,落筆時無論寫出什麼字來,自己看著都覺得沉重苦悶。

你會怪我嗎。

陸茂說,你睡得不好,人也瘦了一圈。

我聽了心裏實在難過。

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解釋,隻是許多事哪怕用寫的都覺得困擾,因此每一次想要開口,最終都還是以放棄告終。

對不起。

就讓我從最開始講起吧。

早在你車禍前,我已隱約感覺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問題。

隻是那段時間太忙,和你的關係也有摩擦,身體檢查的事就此拖了下去。

你車禍一個多月後的住院期間,有一次,我在香山因為呼吸困難被送去急救,之後醫生診斷出我的心髒二尖瓣、三尖瓣都嚴重損壞,需要進行徹底的置換。

我母親家族有遺傳心髒病史,因此我心髒先天較弱。

由於體質原因,而且必須要完整置換多個瓣膜,我的手術失敗率比其他人要高一些,一旦手術失敗或者因為替換瓣膜不合適導致術後病變,就有一定程度的死亡風險。

聽到這個消息的當下,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完了。

我想到還躺在病床上的你,感到人生滑向了無盡的黑暗,而我卻無能為力。

庭庭,我曾經告訴,我是在你車禍那一天下定決心要離婚。

那當然是騙你的,對不起。

自從認識你之後,我從未有哪怕一天不愛你。

你光芒正盛時,我愛你;

你無力頹靡時,我愛你;

哪怕你酒駕傷人躺在病床上時,我也仍痛心疾首地愛著你。

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命運都已經無能為力,我永遠不會放開你。

我決定離婚,正是在得知自己病變的那一天。

我選擇對你隱瞞這一切,私底下處理好尹寧的事,再平靜地與你離婚。

我的寶貝,我想象你讀到這裏,或許會因為莫須有的自責和困惑而流淚,我便感到難過不已。

我的本意從來不是讓你傷心,隻是有時候我無法控製自己。

我感到痛苦,為你而痛苦。

因為和你結婚的男人,竟是那麼的可憎與軟弱。

當我站在當下,無數次地回頭審視幾個月前的那個決定,就連我自己或許也不完全能理解。

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我想你一定有這樣的疑問。

就像如今你也會有同樣的疑問,我真的需要離開嗎?

我沒有患下絕症,一切也並非無可挽回,可我卻總是在背著你偷偷解決,像是一個多餘的遊戲,一個蹩腳的叛逃。

這對於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難以理解。

庭庭,當我因為要向你解釋而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我也在嚐試著理解自己。

我長大的環境讓我擅長沉默,我從行動上始終服從著我的家族、我的父輩,可是我的內心,一直感到失落和隱痛。

我是一個不快樂的人。

或許因為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不快樂的狀態,我漸漸地不再試圖尋找我人生的意義,仿佛就這樣活下去,也並無不妥。

可是擁有你之後,一切都變了。

庭庭,我早早地失去了取悅自己的能力,隻有當我滿足你的時候,我才能真正獲得快樂。

和你結婚之後,我竭盡所能寵愛你、保護你。

你感到幸福的時候,我的心就感覺像是沐浴在芬芳的玫瑰園裏般的甜蜜。

我沉迷於和你的**,隻要你在我身下高潮,不需要釋放,我也能感覺到我身體裏迸發的激情和喜悅。

在你身邊時,我是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呼吸你呼吸著的空氣,我撫摸著你,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人生最亮麗的風景。

能和你結婚,是我這輩子最圓滿的幸福。

可我的愛是如此的病態,哪怕如今當我寫下這些文字,都依然感到無比羞愧。

你車禍之後,我的一切信念都崩塌了。

你值得被用更好的方式愛著——

我該讓你平平穩穩地長大,牽著你的手耐心地讓你觸碰到人生的無盡精彩與無奈;

我該更堅強,堅強到能夠做到鬆手看著你跌幾個跟頭再爬起來,我該教你讀歐·亨利,該有足夠的閱曆告訴你人生是個含淚的微笑。

可是我卻做不到。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本質軟弱,我的人生少有微笑和甜蜜,於是我舍不得讓你流淚,舍不得讓你受傷。

我前所未有地體會到我的自私和無能,在我人生最運籌帷幄、自信滿滿的那五年,我都沒能把最好的人生帶給你。

我想到你躺在血泊裏的樣子,想到我的病,想到此後的歲月,我或許還會繼續虛弱下去。我比你大上十一歲,從今以後我將一步步地從我的巔峰往低穀滑行,我會越來越老,越來越無能為力。

我徹底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這是我決定離婚時的全部理由。

……

我曾以為我是徹底失去你了,你從來沒表示過多麼強烈地願意和我永遠生活在一起的願望,或許離婚之後,很快你就會找到更心愛的人。

一有這個念頭冒起來,我就覺得萬念俱灰。

醫生建議我半年內進行手術,陸茂和家裏給我在尋找最優秀的心髒科醫生去探討換瓣膜的事,有些覺得機械的好一些,有些覺得生物瓣膜好一些,爭論好幾個來回沒完。

我隻覺得厭煩,其實現在想想覺得很幼稚,可是那時候的確有過一個很毫無道理的想法——

一個成年男人的心髒大約有300克,那麼要換掉二尖瓣和三尖瓣的話,我可能要徹底置換掉大約8-分之一的心髒。

我對你的愛和懷念會不會少掉八分之一呢。

一想到可能有八分之一對你的愛意會被置換,我甚至對動手術這件事都產生了抗拒。

我做離婚決定時的堅決逐漸被本能征服,我每一天都在思念你,那種痛苦的思念快要把我對生的希望都磨滅掉了。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哪怕是我先選擇了離開,那麼驕傲的你還是一次次執著地回到香山,問我還愛不愛你。

我最初以為你隻是不適應,還有出於對尹寧的責任,可是我漸漸地、有些笨拙又驚喜地意識到,或許……你是真的不想放開我。

庭庭,你不肯放棄我,不肯把我交給別人。

你願意為了我成長,你愛我。

你能想象得到,那樣的認知對於我來說,是怎樣的狂喜和驚慌嗎。

我開始想要回頭。

哪怕這樣的掉頭顯得離婚這件事如此愚蠢和可笑,我也控製不住自己想要靠近你的心情。

我渴望回到你的身邊,就像對生的渴望本能地在我身體裏複蘇。

……

我之前去美國出差時,雖然有一部分公司的事務要處理,更多的是和那邊的心髒專家探討手術的事,最終決定置換成生物瓣膜,手術定在了這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