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時分,嫻妃禁足半年的懲罰早已過了,但景仁宮依舊死寂一片。至大年初一,宮裏隻順妃一早就往景仁宮請安。兩人相互行了禮,盤膝坐在炕上吃果子。
嫻妃道:"今年沒設大宴,果然要清冷許多。"
順妃道:"隻你這兒清冷罷了,該熱鬧的地方可熱鬧著呢。"定了定神色,拇指擦著一盞官窯白釉緋色蓮花紋茶杯,幽幽道:"高皇貴妃一死,舊事已無對證。"
嫻妃道:"不緊要的,到底是誰幹的,你我都清楚得很,這筆舊賬,總有一日要翻出來。再說,皇後有了龍嗣,是公主也就罷了,若是皇子,五阿哥沒名沒分,住在長春宮實在尷尬得很,愉嬪為的是五阿哥,不是皇後。一旦皇後丟棄五阿哥,愉嬪也不會再為皇後效命,到時候,咱們總有時機拉攏。"又深深一笑,道:"我不著急。"
順妃思之亦然,稍稍舒了口氣,品著上等的龍井茶,道:"自你禁足,我冷眼瞧著皇帝待純妃種種,總覺有些擔心。"嫻妃愣了愣,道:"她有什麼好擔心的?我要的位置,她永遠也沾不上邊。再得寵,生再多的皇子也沒用。"順妃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擔心。"
嫻妃不懂,惘然的看著她。
順妃接著道:"皇後與咱們一樣,都以為純妃是漢女,做不成大事,所以都未將她視作對手。連太後也是如此想,才會放任皇上偏寵。"她頓了頓,抿了口茶,道:"我現在擔心的是,亦是她的身份。說到底,皇上真要抬舉誰,有無數種方法。別說純妃是漢女身份,到時候賜她滿族大姓,又能如何?"
嫻妃冷笑。道:"賜姓?談何容易。"
順妃撿了顆杏黃的金橘遞與嫻妃,道:"單她一人要賜姓自然是難,但你別忘了,她有兩個兒子,還有一個沒娘的大阿哥。她是漢女不緊要,她的兒子可都姓愛新覺羅!"
嫻妃將金橘掐在指尖,道:"皇上一心想立嫡子為儲,怎會..."
順妃道:"正因為皇上一心想立嫡子,所以我想,以純妃眼下的勢頭,能對付她的,隻有皇後肚子的嫡子了。再有,皇後的孩子絕對不能生下,不然,你的處境怕是越發不好。"
兩人將宮人屏退在大殿以外,低聲耳語的謀劃了大半日,方散。
到了夜裏,乾清宮燈火晝如白日,煙花劈啪作響,絲竹響樂裹著歡笑喜樂之聲,儼然一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時至今日,青橙總算是實實在在的知道了統攝六宮,手握重權的好處。她不動聲色將那些什麼郡主、世家女、命婦的席位都安排在戲台後頭,中間還擺了幾道屏風。皇帝要受前朝王公大臣恭賀,還要與後妃敬酒,給太後拜年,哪裏顧得了誰誰誰,撞見的就撞見了,撞不見的就過去了。
青橙的席位列於皇帝右下方,隻比皇後低半階,儼然為四妃之首。皇帝知她忙碌一日,怕連早膳也未用,賜酒時,便命吳書來偷偷把酒換成了烏梅和桂花熬煮的酸梅湯。宮裏用的都是精巧的刻花小瓷杯,青橙一飲而盡,喝到底了,方知不是酒。
她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含笑望向皇帝。皇帝還在為前日給永璋扔乳牙之事生氣呢,故意不看她,側身與皇後傾耳說話。精奇嬤嬤們領著眾位阿哥、公主上前敬酒,皇帝一一賞了紙墨筆硯、白玉如意、環佩刀劍等物。
太後偏愛永璋,讓人將他的席位挪到身側承歡,永璋在皇帝跟前拘謹慎行,不敢放肆說笑。可與太後,卻完全是另一番模樣,撒嬌耍賴,哄得太後言聽計從。四阿哥瞧著心裏不爽快,問大阿哥,道:"為什麼太後不喜歡我們?"
四阿哥好歹有娘,大阿哥卻連娘都沒有,根本不知被寵愛的滋味。他羨慕的看著永璋滾在太後懷裏笑得前俯後仰。不由黯然神傷。以往過完年,他都跟著嬤嬤們回阿哥所,今年還算好,起碼可以跟著純妃回翊坤宮。四阿哥見大阿哥不說話,好似想到了什麼,轉言道:"三阿哥大方和善,不說太後,就連我,也很喜歡和他玩。"又從腰間荷包裏取了一枚小小的玉老虎,道:"這是我額娘從李朝帶來的嫁妝,可以辟邪的,送給你做節禮。"
玉老虎隻有拇指大小,工藝粗坯。遠遠不及禦製玩器。大阿哥捏著手心,端倪許久,覺得眼圈兒暖暖的,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重重道了聲謝。
皇後累乏,遂起身告辭,皇帝看青橙也疲倦,便道:"青橙,皇後身子不方便,你替朕送一送她。"他當著滿庭妃嬪、王公命婦,直呼青橙閨名,其聖恩不言而喻。臊得青橙羞紅了臉,朝皇帝蹙了蹙眉,方扶著皇後,依禮告退。
到了乾清門宮街,四周越來越靜,鼓樂之聲吹入冷風往黑夜散開,無端叫人寒滲。有太監哆哆嗦嗦跪在雪地裏,道:"啟稟皇後主子,純主子,抬轎的當值太監不小心摔了一跤,傷了骨頭,隻得臨時換人,請兩位主子稍候。"
青橙待下人素來寬厚,但顧著皇後的顏麵,便強作嚴厲道:"抬轎處的掌事是誰?怎能如此糊塗行事。該早些預料意外之事…"話未說完,皇後握了握她的手,溫和道:"無礙的,大過年的,難免懈怠些。"又朝跪地太監道:"起來吧。"
太監感恩戴德,連連叩了五六個頭,才起身。
甬道風大,青橙怕皇後冷,取了自己的緞紅鬥篷替皇後裹上,道:"您懷有子嗣,可要當心些,著了寒,連禦醫都不知如何下藥。"
皇後笑道:"還是你細心。"
善柔命隨侍的儀仗宮人提著燈籠站在皇後麵前擋風,青橙又催人去抬轎處傳話,才說了半句,突然聞見數聲尖叫,宮女太監們或慌裏慌張的往兩側退讓,或捂麵倒地,皇後也連退了兩步,若不是有青橙攙扶,怕是會仰麵摔跤。
青橙順著皇後驚悚的眼神看去,隻見一名不知是人是鬼的月白身影,頭發鋪了滿臉,叫人看不清眉目。她衣袂飄飄,離得近了,竟能聞見滿身屎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