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書來豎耳聽著,並不知道到底是誰摔了東西,總歸皇帝要不痛快了,他要是不痛快,底下的人就甭想有好日子過。如此念叨著,一顆心懸在半空,駭得腿上發軟。屋裏又靜了下來,隱隱可聞抽泣之聲,海安等人不敢進去收拾,立在廊簷驚得麵無人色。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款款出來,吳書來偷偷看了一眼,見他神色淡淡,唇角微沉,滿臉肅容,知道是怒極了。謹慎道:"萬歲爺想去哪裏?"
皇帝卻是反手一巴掌,道:"朕去哪裏,犯得著向你稟告麼?"吳書來驚懼萬分,心裏叫苦不迭,跪下道:"奴才失禮,請萬歲爺恕罪。"待抬頭,皇帝已徑自去了,他骨碌爬起,朝兩側的宮人甩手,示意眾人疾步跟上。
才半柱香功夫,皇帝在慶雲齋置氣之事便已傳遍闔宮。聖上惱怒,禍及夜裏軍機處奏報的大臣,無一例外,訓斥個遍。張廷玉懷裏抱著紅頂官帽,耷拉著臉退出,鄂爾泰正要進殿麵聖,卻被張廷玉拉住,兩人鬼祟行至偏僻暗處。
鄂爾泰急急問:"這是為何?我稟了事還想趕回家換身衣呢?在軍機處當了幾天幾夜的值,身上都要臭了。"張廷玉挑眉道:"正巧,安心回去換衣吧,天大的事等明兒天亮了再說。"乍聞此言,鄂爾泰一怔,低聲道:"萬歲爺不高興?"
張廷玉聲音越發低了半分,道:"豈止是不高興,簡直是龍顏大怒,我說什麼錯什麼,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湊到耳側,微不可聞道:"聽說是傍晚時在後宮裏受了純主子的氣,連吳公公都被甩了一巴掌。"鄂爾泰橫了張廷玉一眼,道:"你倒打聽得清楚,像是軍機處顧命大臣幹的事麼?"張廷玉揶揄道:"你不打聽,你衝上去試試?"
鄂爾泰咧嘴一笑,作了個揖,道:"謝張大人指點,免了一頓罵。我這就回家換衣去,天大的事,明兒再說,哈哈哈。"兩人邊玩笑,邊暗自較勁,一齊出宮回府。
接連大半月,皇帝除去給太後請安,連後宮也甚少入,又複寵了先前在皇後跟前伺候茶水的林常在。林常在有皇後做倚靠,侍寢數日,便晉了林貴人。嫻妃倒好,自從冷宮出來,似乎不再理會世事,日日隻知道伺候老佛爺,見了皇帝也是淡淡的,並不邀寵。高妃、順妃交出了協理六宮之權,後宮諸事依舊由皇後統領。剛開始時,誰都以為皇帝隻是一時生氣,好歹得顧著純嬪肚中的子嗣。卻不想,竟是實實在在的冷落。內務府的人立時轉了風向,連素日供與慶雲齋的花兒葉兒都時常短了,不似先前殷勤。
眼瞧著青橙要臨盆了,海安急得手腳發慌,使了許多銀子四處打點,生怕到時突發了什麼事,沒人幫襯。天氣愈熱。內務府每日送來的冰磚也少了,爾綺去鬧了兩回,王進保臉上笑笑,滿嘴推脫道:"我的姑奶奶噯,地窖裏的冰總共就那麼多,今年又熱得早,熱得久,我要是不緊著點用,後頭若是沒了,上頭怪罪,我找誰去!您鬧是沒用的,皇後那裏限著數額呢,我又做不得主。"
爾綺啐了一口,道:"皇後娘娘自然是好主子,事事為底下人著想。從不小氣。你當我不知道,上頭將東西分下來,都被你們攢在手裏,拿著去做了人情!"
王進保聽她說得直白,頓時沉下臉,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冰塊就這些,再多也沒有,你若是要,我就叫人給慶雲齋抬去,不要拉倒!"
爾綺氣得七竅生煙,手指著王進保,尖著嗓門道:"好個王進保,前頭我家主子得寵,你哈巴狗似的纏著我說好話。今兒才幾天,就變了臉色,氣死姑奶奶了,看我不去長春宮告你一狀!"說著,作勢往外頭去,王進保心底一咯噔,便伸手拉住,道:"姑奶奶,您看,咱們做事都難,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頓了頓,又道:"您看這樣好不好,我每日從內務府自用的冰磚裏頭分半簍子給您,再多是真的沒有了..."爾綺其實心虛得很。隻是窩著一口氣,見他退了步,便順著台階往下走,道:"我知道你們為難,但純主子身上有孕,要用冰的地方實在是多,你既然勻出半簍子來,我便替主子謝你一聲。"罷了,便屈了屈膝。
回到慶雲齋,青橙歇過午覺起身,正在用晚膳。膳食上有景桃在,倒無人敢苛扣,人參雞湯天天供著,青橙想吃什麼,景桃皆能辦足。爾綺在廊下將冰塊的事與海安悄聲說了,海安麵露難色,領著宮婢端了巾櫛盆盂進屋,伺候青橙漱口。
青橙往大案桌上撲了宣紙,她坐著難受,便立在窗下寫字,問:"要到冰了麼?"海安心不在焉的研著墨,勉強笑道:"多要了半簍子。"青橙知道並不抵用,竟也無話,道:"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
海安道:"主子言重了,什麼委屈不委屈,都是奴婢的本分。"稍稍一頓,遲疑片刻,方道:"主子,咱們去養心殿給皇上認個錯吧。奴婢心想,您肚中懷著子嗣,隻要認了錯,皇上一定會心軟..."話猶未落,青橙忽而停了筆,烏黑的墨汁一滴一滴的垂落在宣紙上,渲染開去,越來越大,如同她心底巨大的空洞。
她道:"我去了又能如何,這一次他能心軟,待下回呢?下下回呢?以色侍人豈會長久,他是帝王,雨露均沾是聖明,始亂終棄是天理,我贏不過還躲不過麼?待生了孩子,我在宮裏也有了倚靠,雖不能自己養著,但旁人也奈何不得我。比起得寵,被眾人嫉恨,還時刻擔憂著失寵,倒不如,平平淡淡的自處,終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