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批了大半日的折子,午時用了膳,稍作歇息,便坐了肩輿去給太後請安。太後卻不在屋裏,直房內侍叩首道:"回稟萬歲爺,太後老佛爺往塞湖賞荷去了。"
塞湖地處行宮南邊,有兩座島,島上建有假山流水、亭台樓閣、廟宇殿堂等,皇帝移駕,遙遙聞見嬉笑歡鬧之聲。太後笑道:"改日讓南府的人在對岸擺個戲台,風裏頭裹著絲竹器樂,咱們在這頭飲酒閑話,方有趣味。"皇後道:"這有何難,明兒臣妾讓南府遣幾名伶人過來便是。"舒嬪附和道:"還是老佛爺見多時廣,不似我等,看戲恨不得站在台柱底下,哪裏能想隔著水兒風兒的聽。"太後逗樂了,笑道:"隔著水聽曲,意境兒好。"
見太後起身往亭子走,嫻妃忙從宮人手中拿過綠緞褥子,鋪在欄杆踏板上。太後憑欄坐下,拍了拍嫻妃的手,笑道:"還是你做事心細。"皇後等聽了,心底暗暗不悅,麵上卻依然喜笑顏開。倒是舒嬪,不甘示弱道:"老佛爺走了大遠的路,腳上疼不疼?"說著上前一跪,笑道:"臣妾給您捶捶。"太後頷首。道:"好孩子。"
正是說笑,高妃遠遠望見湖裏有數架黃篷扁舟撐杆遊來,愣了一愣,歡喜道:"是皇上來了。"眾人忙起身,行至碼頭相迎,皇帝下了舟,戲謔道:"老佛爺出來玩,也不帶上朕。"
太後笑道:"你政事緊要。"皇後領著眾妃嬪請了安,道:"老佛爺想聽戲,臣妾預備著明兒搭個戲台子。"皇帝點點頭,道:"後頭的事,全憑你做主。"
皇帝見舒嬪跪在太後腳前捶腿,她穿著一件紫紅色夾衣,鬢上綴著數朵紗堆紫薇,豆蔻年華,透著逼人的青春活力,猶如樹尖上的花骨子,豐骨微肉,含苞待放。一時移不開目光,笑道:"舒嬪孝順,朕該如何獎賞你才好?"
舒嬪回眸一笑,道:"呆會臣妾偷偷跟皇上討賞。"她說話俏皮機靈,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任誰都討厭不起來。
皇帝指了指舒嬪,朝眾人笑道:"你們瞧瞧,朕隨口說一句,她倒實打實的討起賞來,真是不懂規矩。"舒嬪反唇相譏。嬌聲道:"皇上是一國之君,自然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有玩笑我小女子的道理。"她偎依在太後腳邊,嘟嘴道:"太後,您快評評理罷!"
太後板了臉,道:"小鬼頭,竟敢挾持皇帝了!"嚇得舒嬪臉上漲得紫紅,忙道:"臣妾貪玩而已,並不是有心冒犯,請太後恕罪。"見她誠惶誠恐的,太後又笑起來,道:"哀家才說一句,你就唬成這樣,到底是和皇帝親厚!"
皇帝瞧她麵露懼色。楚楚可憐的跪在地上,心中一軟,伸手將她扶起,笑道:"太後和你玩笑呢,別怕,朕就是喜歡你的膽大妄為,什麼都敢說。"舒嬪跪得久了,膝蓋麻如萬蟻啃噬,她站立不穩,越發靠在皇帝身上,半會都直不起腰。
高妃冷眼看著,唏噓不已,皇帝嘴裏的"膽大妄為",不過是貪著新鮮時的打情罵俏,待失了寵,別說"膽大妄為",就算多說半句閑話,也得掂量著,方能開口。她也曾"膽大妄為"過,可如今卻早已習慣"謹言慎行"。
春風拂過湖麵,清爽宜人,太後甚悅,命人在亭子裏擺了糕點酒席,與眾妃嬪玩篩子猜謎語,皇帝偶爾也陪著喝兩盅,坐了半會,便起身告退。
皇後一麵送駕,一麵道:"臣妾估摸著還要在行宮住上一兩個月,反正南府要遣人,不如順道將夏令宮裝也運了過來。主子們倒還好,就是底下宮人的衣衫多半沒帶齊,天氣一下子熱了,春上的衣衫竟有些穿不住。"
皇帝聽聞,點頭一笑,道:"皇後賢惠,依你想的辦就是。"皇後道了聲"臣妾遵旨。"又叮囑道:"皇上坐船小心些。"皇帝道:"別送了,你們回去照顧太後罷。"眾人齊齊屈膝,道:"恭送聖駕。"皇帝上了船,翩翩而去。
回到念恩堂,由劉統勳等翰林院大學士上前進講,論《中庸》、《周易》之道。至掌燈時分,皇帝疲乏,眾臣跪安。屋中寂寂無聲,皇帝歪在藤椅上假寐,外頭有內侍疾步而來,偷偷與吳書來在廊下說話。內侍舉起朱漆木盒子,道:"早上宮裏傳出的折子。"
吳書來隨手往裏頭翻了翻,正要呈上,見裏頭有一封折子無名無姓的沒有標記,便撿了出來,問:"這是哪兒來的?怎麼沒寫名諱?"內侍想了一想,道:"是了,翊坤宮傳了張請安折子。"旁人倒沒什麼,偏是那位,吳書來心下了然,將折子兜在懷裏,提步進屋。
巧有李玉遞呈綠頭牌,皇帝聽見聲響,醒了過來,撫了撫額道:"今兒宣舒嬪罷。"李玉"嗻"了一聲,躬身退去。吳書來立在側首,道:"皇上,純主子來信了。"皇帝詫異,過了半會,嘴角才緩緩揚起笑意,吳書來忙將折子放至皇帝手心。
皇帝揮了揮袖,屋中伺候的閑雜人等皆悄然退去。皇帝拆過的折子雖多,倒是頭一回如此小心翼翼。他撕開外頭的信封,裏麵是一截裁開的宣紙,攤開。是一行娟秀的梅花小楷,道:"可緩緩歸矣。"
他嚼著舌頭念了一遍,"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千言萬語,隻一句便可言盡。仿佛疲累全無,渾身酥軟下來,他起身立在窗前,看著夜幕漸垂,月上西樓,星光閃白,心裏不由掛念起宮牆裏的小人兒。到了亥時,舒嬪方進念恩堂侍寢。
皇帝擱下禦筆,笑道:"你來了。"舒嬪福了福身,道:"臣妾梳妝得久了些,請皇上恕罪。"皇帝道:"無礙,過來給朕研墨罷。"
舒嬪劃過一絲疑惑,到底沒說什麼,恭謹立在旁側,伺候皇帝批折子。她看見有個信封上麵無字無名,擱在白虎鎮紙底下,顯得極為重要,先以為是什麼緊要的奏章,也未計較。可後來,卻總見皇帝望著那信封發癡,帶著一絲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