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李泌列舉的五條不可留的理由,肅宗無力反駁,隻好悻悻地說:“朕困了,趕緊睡覺,此事改日再議。”
李泌卻不依不饒:“陛下今日在臣的臥榻之上,尚且不同意臣的請求,何況來日在禦案之前?陛下不讓臣走,就是殺臣!”
肅宗搖頭苦笑:“沒想到卿會如此懷疑朕,像朕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殺害卿呢?莫非卿把朕當成了昏君?”
“正因陛下尚未殺臣,臣才能提出要求;倘若真到了那一天,臣還有什麼話好說!再者,殺臣者並非陛下,而是臣方才列舉的五條理由。一直以來,陛下待臣如此之厚,臣有些事情尚且不敢進諫,何況天下安定之後,臣就更不敢開口了。”
肅宗一臉不悅,沉默良久,才緩緩地說:“卿是怪朕沒有聽從你的北伐之謀吧?”
“非也!”李泌鼓起勇氣說,“臣所不敢言者,乃建寧王也。”
肅宗一怔,隨即俯首長歎:“建寧,朕之愛子,自小英勇果敢,馬嵬北上時建有大功,朕豈能不知!可正因為他自恃有功,遂被小人所教,欲加害其兄長,圖謀儲君之位,朕為了顧全社稷大業,不得已而除之,卿難道不知朕的苦衷?”
“假如建寧王真有不軌之心,廣平王必然會心生怨恨,可事實並非如此。廣平王每次和臣說起建寧的冤情,無不痛哭流涕,悲不自勝。臣隻因決意要走,才敢跟陛下談及此事。”
肅宗聞言,臉色越發難看,可嘴裏還堅持說:“你不知道,建寧曾在深夜潛入廣平府邸,企圖行刺。”
李泌冷笑著說:“這種話都是出自讒人之口,像建寧王如此孝順友愛、聰明智慧之人,豈能做出如此卑劣而愚蠢之事!陛下應該還記得,當初您曾想任命建寧王為元帥,是聽了臣的諫言,才改任廣平。如果建寧真有奪嫡之心,一定會因此記恨於臣,可他非但不記恨,反而認為這是出自臣的忠心,待臣愈發友善。僅此一事,陛下便足以鑒察其心。”
聽到這裏,肅宗的兩行清淚已經奪眶而出。他無言以對,隻好連連擺手說:“先生說得對,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有道是既往不咎,朕不想再聽了。”
“臣之所以提起此事,非咎既往,而是希望陛下謹慎將來……”李泌看了看肅宗,心裏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麵的話,最後還是把心一橫,朗聲說道:“昔日武後有四個兒子,長子是太子弘,當時武後企圖臨朝稱製,對李弘的聰明十分戒懼,遂將其鴆殺,立了次子雍王李賢。李賢擔心步李弘之後塵,常懷憂懼,便寫了一首《黃瓜台辭》,希望以此感動武後。可武後不為所動,最後還是將李賢賜死於黔中。《黃瓜台辭》說:‘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如今陛下已然一摘,慎勿再摘!”
肅宗大為愕然,說:“怎麼會有這種事!你把這首辭抄下來,朕當留在身邊,以便隨時警醒。”
“陛下隻要記在心裏就行了,何必形之於外!”
李泌知道,今天這一席話,讓身為皇帝的李亨極為難堪,可他如果不在臨走之前把這番逆耳忠言說出來,廣平王李俶就很可能會有性命之憂!因為肅宗寵幸張良娣,而張良娣又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但自己想正位中宮,而且一心想把她的兒子拱上儲君之位。因此,當她和李輔國聯手除掉建寧王李倓、逼走李泌之後,接下來必然會把矛頭指向廣平王李俶。
其實,早在建寧王李倓剛剛遇害時,廣平王李俶就已經明顯感受到了張良娣對他的威脅,所以他當時就產生了和建寧王一樣的想法——先下手為強,除掉張良娣和李輔國。
但是,李泌阻止了他。
李泌說:“難道王爺還想重蹈建寧之覆轍?”
李俶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的不隻是自己,也包括先生。”
“我和皇上有約,等到京師光複,我就歸山,自然能消災免禍。”
“先生走了,那我豈不是更加危險?”
對於這個問題,李泌心裏也很無奈。他隻能安慰李俶說:“王爺但盡人子之孝。至於張良娣,不過是一介婦人,王爺隻要委曲順從她,相信她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話雖這麼說,可李泌心裏跟李俶一樣沒底。
他知道,像張良娣這種女人其實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正因為此,所以在歸山之前,李泌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些話跟肅宗挑明了——這既是出於對廣平王的關愛,也是為了維護李唐社稷的穩定。
李泌執意歸山,肅宗屢屢挽留,兩個人為此打了半個多月的太極。直到這一年十月,肅宗實在拗不過,才不得不讓李泌歸隱衡山,同時命當地官員在山中給李泌修築了一座宅子,並賜予他三品官待遇。
李泌來得從容,走得瀟灑,因為他沒有功名利祿的牽絆。在他眼中,人格的獨立與心靈的自由是生命中最可寶貴、最值得珍視的東西,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可與之相提並論。
世人慣於用權力的大小、身份的尊卑、地位的高低、財富的多寡去看待一個人,可李泌深知,這是很可笑的。因為在這個詭譎無常、變幻莫測的世界上,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會永遠保有權力和富貴。更何況,在追逐並占有這些東西的過程中,你還要不斷付出代價——你必須為之殫精竭慮、牽腸掛肚、如臨如履、患得患失。而就在這樣的過程中,你不僅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心靈,甚至有可能喪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