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道(1 / 2)

從那許原沿著沱江下來,行船走上五六日,便是一座大城,喚作長原。長原乃是沱江河那龐溪的交彙,又有一條前朝開鑿的固渠連接著夏河,真個四通八達,交通便利。那雲並兩州與中州乃至西南西北幾個州郡的貨物運轉倒有大半要靠它,故此久而久之,商賈殷富之人不計其數,延續下來便成了一座巨城。

現在中州乃是太平的年月,並沒有甚麼兵災人禍,長原城也是一派的欣欣向榮。因著這是個兵家重地,天城靠著它鉗製著雲並兩州的驕兵悍將,故此朝廷曆年修繕城牆,將一座城池打造得鐵桶也似。

城池巍巍蕩蕩,人群往往來來,熙熙攘攘卻是很有盛世的味道。

東城中有一家,長原都稱李員外家的,乃是城中豪富。

這李員外原來是個夥計,喚作李戶,少年時靠著販皮貨去天城起家,日積月累,小心經營,幾十年中經營出一片好大家業,富甲一方。

李戶發家之後吃喝不愁,想起祖上都是賤業,沒個出身,吃人小看,便使錢買了個閑職,故此四周人都稱他“李員外”。

這李員外在長原,一座宅子占了小半條街,花園亭台自不必說,出入家人也有百十人,甚有氣派。

那宅子側門有一棵好大的槐樹,搭在院牆上斜戳出來,枝繁葉茂,連一片黃葉枯枝也無,好生喜人。隻見這樹生的怪異,都是六七月份的天了,枝頭上卻開著一束束粉白的槐花,撒在地上,雪片也似,看上去居然倒有幾分異樣的妖嬈。

正是正午驕陽正炙的時候,槐樹在街麵上遮下一片好陰涼,樹蔭下麵,卻斜靠著一個清瘦道士。

這道士年紀輕得很,約莫十六七歲,髒兮兮一蓬發,花糊糊一張臉,微微閉著的眼睛藏在亂糟糟的頭發下,不時兩個蠅蟲叮上去,惹得眼皮扯動兩下,卻不睜開。

道士上身油乎乎幾乎看不清本色的青黑大褂敞開來,露出搓板也似的兩扇肋骨,下身半截短褲,露出麻杆似的兩根長腿,沾染得黑不溜秋,腰間斜插著兩片快板,腳下一雙髒破芒鞋,伸出兩排黑灰腳趾時不時搓動兩下。

“你這後生,不曾缺少手腳,怎也沒個正經的營生,卻學那潑皮閑漢每日的遊手好閑,怎不愧殺了先人?”

正是那道士享受著陰涼,在昏昏欲睡的時候,隻聽得側門吱呀打開,中走出來一個矮壯的婦人,站定在他麵前,張嘴教訓道:“是個四肢俱全的人,便去做個夥計小廝,也好過這般閑散度日。”

那婦人說完一通教訓,卻從隨身攜著的竹籃中拿出一個拳頭大的硬疙瘩,連著一碗稀粥,蹲下身來放到道士的麵前,邊道:“我家員外是個善心好道的人,眼見你在這裏躺了大半日,滴水未進,也是可憐你的,讓施些齋飯素食。”

那小道士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隨口謝道:“有勞大娘了。”

也不客氣,將那冷疙瘩拿起來,就著稀粥靠在牆上享用起來。

這道士原本模樣醃臢,但是一雙眼睛生得極好,丹目有神,睜開來時,大小合度,黑白分明,宛若星月一般,一笑之中更透出一派天然純真,十分惹人。

所以這小道士雖然言行無禮,那婦人見他一雙好眼睛,卻也並不以為忤,反而心中生出一絲喜歡來,初時的嫌惡也不見了,不由勸說道:“你這後生,生得倒也是副好樣子,隻是這般樣子饑一頓飽一頓怎是個頭。不若隨我入府去,我家員外乃是極善的人,你樣子頗有幾分伶俐,定然將你收留,便算是做個小廝夥計,也有每日的溫飽,好過這般忍饑挨餓。”

那小道士聞言卻是一笑,道:“大娘不見我乃是個出家修道之人,寄人籬下,苟求衣食,違了道德真意,怎得快活。”

那婦人聽聞這話,臉上露出老大不喜歡,道:“你這後生好不省事,我好心助你,你怎拿大言誑我?”

小道士卻隻笑不語。

婦人見他這般模樣,認定他乃是個好吃懶做之人,不忍他這般閑散下去,終於自毀,便又勸道:“你十幾歲的年紀,知道甚麼真意不真意的?正經要做的莫過於先找個行當,積攢些本錢,無論是做些買賣抑或買點田產,取個渾家傳宗接代才是正經。如你這般,浪蕩一世,將來斷了香火,便是個不孝之人,入了地府,怎有顏麵與你父母相見,閻君清點起來,罪果不小。”

小道士卻不作答,隻是將手中剩下一塊疙瘩塞進嘴裏,笑道:“我是大道之徒,天君高朋,閻君見了我,也須矮上一頭,怎敢向我問罪?”

婦人見他越發狂傲,訓道:“莫不是發了魔症吧?休要胡言亂語,造了惡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