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除了囊中空空之外，委實是一個萬分愉快的下午。後來，我們一起吃飯，大哥把這首詩拿給我看，我自然很是喜歡。喝到酒酣耳熱了，大哥突然有些傷感，他指著鬢邊的白發說。“咱們認識有20年了吧，轉眼間就老了。倘若要總結我這一輩子，一個玩字就足夠了。但凡是想玩的都玩了，應該說是蠻痛快的。有時候想起來，又覺得很失敗，沒有賺到什麼錢，沒有做成什麼官，老婆兒子雖然沒有跟我吃糠咽菜，卻是憋屈在一個小房子裏，休想開上什麼好車。別人都說我這麼個聰明人，白白地把人生都浪費了……你是怎麼看呢？”
沒料到平常灑脫的一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應該是憋悶在心裏許久了吧。我想了一會兒，指著放在桌邊的詩稿說。“你真的喜歡那個沒有釣到魚的下午，對吧，否則，你就不會寫一首詩。”
“嗯，當然，釣到魚會更好，但魚畢竟不是唯一的目的，還有陽光、溫度、風景，它們帶來的快樂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啊。”
“其實，你的這一輩子就好像是那個下午，一條魚都沒有釣到的下午。”
大哥愣怔了一下，眉頭漸漸舒展了，忽地一擊掌，“我真是犯糊塗了，居然要你來點醒，來，幹一杯，為了沒有釣到魚的下午，哈哈。”
我不知道這樣安慰的效力對大哥能夠持續多久，畢竟逃脫世俗標準的審核，並非易事。這個社會貌似龐大，實則狹仄至極，那就是以捕魚量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不論其他。像我，按照這個標準衡量，自然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隻是住的房子比那位大哥寬敞一些，薪水數字不值一提，僅僅可以滿足自己的基本欲望，也可以照顧家人的日常生活。膽敢去參加《非誠勿擾》這種節目的話，就遠遠不夠。報出這個數字之後，女嘉賓們想必會感覺受到了冒犯或者侮辱，手底下的燈將會如同遇到了大停電一樣全部熄滅。但是，我的生命並非是“一條魚都沒釣到的下午”，而是“釣到了許多長不盈寸的小魚的下午”，因為網羅到了數之不盡的小確幸，在別人看來塞牙縫猶嫌不足，但我依然滿心歡喜。
嗯，豪勇的捕鯨者，我佩服他們，但沒有辦法成為他們那種人，隻因我貪戀茶杯裏的小小風波，一點兒都不愛海上的滔天巨浪。
四、茶杯裏有風波，牛奶鍋裏有滔天巨浪。
Astorminateacup，這個詞兒大有來頭，出自孟德斯鳩。他聽聞1萬人口的小國聖馬力諾發生了政治動亂，不以為意，就用“茶杯裏的風波”形容。
其實呢，我更中意普魯斯特製造的牛奶鍋裏的風波。朋友“桃花石上書生”是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的圖書編輯，我對她必須通讀這個令人生畏的大部頭表示深切的安慰與敬意，她卻說其中自有大樂趣，一點兒都不像別人想象的乏味。她感歎說。恐怕沒有誰比普魯斯特更會灑狗血了！這個神經質的家夥攜帶著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如同風婆攜帶她那雷霆萬鈞的口袋，他把生活的每個細節都看成人生的冒險、藝術的高潮，非得搞成波詭雲譎，人神共睹不可。看他怎麼寫一個牛奶鍋裏的風波。“……有人耳朵完全聾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睛緊緊盯著掀開的鍋蓋，窺伺著像是預示一場北極暴風雪的白光，這是牛奶煮沸的前兆。明智的做法是看見這個前兆就拔去電插頭，就像上帝擋住波濤一樣。因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的卵在痙攣，在升騰，經過幾次斜向的翻滾，完成了發育，幾葉被奶皮弄得皺巴巴的風帆傾斜著，鼓滿了風，一葉珠色的風帆向著暴風雪中衝去。如果切斷電流，及時驅除暴風雪，就會使風帆原地旋轉，變成木蘭花瓣，在奶的海洋中漂流。如果這個病人沒有及時采取措施，切斷電源，他的書，他的表，頃刻間就會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過後微微露出海麵，他隻得喊叫他的老女仆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