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我,如果得到一個伴侶,想要的情感關係是怎樣的模式。我說,照顧、承擔、保護、安全。別人的答案也許會不同,比如寵愛、依賴、占有或者相悅。這些詞彙的感受對我來說很陌生。
童年時,雙親很少帶我去電影院、遊樂場或小公園。我們很少在餐館裏熱鬧而親密地吃飯。他們不過問我內心是否快樂,可有憂慮,很少送我禮物。到了少女時代,連溝通都喪失。有時好幾天什麼話都不說。長久處於這樣的模式和氛圍之中,會逐漸覺得如此接受下來的現實都是正常。
就像傷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組織,是增生凸起的醜陋的東西,隻為保護和遮蓋,但人帶著它,慢慢與它成為整體。如果人長期生活在某種匱乏的陰影裏,他最終會成為陰影的一部分。對自尊和情感的渴望與羞恥之心,習慣了不被得到,覺得天生就該沒有。
十六歲左右,我即覺得可以離開這個家,去到哪裏都行。心裏有一種僵硬阻滯,使我在十幾歲、二十幾歲時無法懂得愛的內在,卻對它有貪婪的需索之心。成為對情感隻有匱乏感而沒有憧憬的女子。如何得到來自他人的情感,如何享用,全無概念。偶爾別人給予,覺得心中忐忑不安。因為不習慣,不知道它什麼性質。如同一棵結不出果子的樹。
生怕別人的一絲絲給予都會成為難以對等的負擔。覺得一切都不會長久。這種內心冷漠即是傷疤。我逐漸意識到所謂的人的感情,不過是一些繽紛的肥皂泡。感情總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時我很失望。有時我佯裝不知這些失望,並最終忘記這些失望。
輾轉損傷之後,在長久背負這種自相矛盾的不可解決的失望和需索之後,我已知曉,人不需要幻覺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們終會破碎。它們比渴望本身還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學會與黑暗共存,並越過它的界限。
成年之後,重新整理與父母之間的關係,進行自我修複。此時父親已去世很久,母親也在老去。再次回望這對血肉相聯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們在人世所處的位置。理解人在麵對自身和他人時會有無法克服的困難。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製、無力。這種理解的發生,使我接納了自己的曆史及這所有發生過的一切。
我對他們的感情經曆一次新生。並使自己同時得到這種新生。
孩子需要小心對待,需要親吻、擁抱、關注、鼓勵。需要確認的愛與安全。被剝奪這些,心裏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許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工作者,因為內心的敏感和情感被壓抑,能量劇烈衝撞,需要釋放。但這些衝撞可能帶來犧牲。如果不經曆有效的成長和調整,心會與碎裂結盟,並最終被自己毀滅。
這樣的人,需要更為頑強和長久的自我認知的過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幫助和教育來讓自己恢複和愈合。
而我,如果不曾經曆頑劣不定的成長,是否會因此改變人生模式。如果父母感情和諧通達,家人時常相聚吃飯,聊天暢談,有充分的愛的表達,我是否能夠成為一個情緒穩定內心溫馴的女子,得以早早結婚,與男子平順相處白頭偕老。我不會遠離家鄉。也不會始終與人的關係動蕩不定。這種假設我知道它無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間一直存在的某種格格不入或者不合時宜的關係。這也許是一種無法被對抗的力量。
命運發生的模式是一種早已被選擇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設置需要穿越的障礙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務。我終究隻能開始寫作。遠行和孤獨於我,即是必須接受的負擔。
我們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設。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許的。
沒有什麼發生是錯誤。它們最終都是正確。
生下第一個孩子時,已過三十歲。之前的生活流離,如河流在山間平原任意更改方向,來回波折。孩子仿佛是一種確認,讓身心成為土壤裏紮下根係的植物,不再孤身飄蕩於世間。這種飄零感,如同晚春花瓣落於風中,無所歸依,岌岌可危。孩子是這個現實的世間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懷孕時,去做B超,看到胎兒躺在子宮裏,頭和軀體的形狀已分開。屈起上半身的模樣,很無辜,很秘密。但我並未被激發飽滿多餘的母愛。很快排除掉內心的不適應,也沒有脆弱的情緒或對孩子的過於關注。不過是若無其事,自然地善待。經常獨自出門步行很久。在超市購物,提拎沉重的購物袋在櫃台結賬。即便入院的前一個月,還在郊外爬山。
十個月。陷入在一種強壯而孤獨的狀態裏,懷著孩子,重新成為孤身一人,與人世分清關係。一隻白玉鐲子。一串白水晶舊佛珠。閱讀喜愛的舊日書籍。讀書,做筆記,寫日記。吃新鮮蔬菜,水果,粗糧。定時去花園喂野貓。與人的交往幾近為零。沒有與外界的溝通和交際,與認識的各式人等全都失去聯係。直到三年後才重新與他們見麵。
我也許想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深切的修複。歸於與世隔絕,歸於一種不曾獲得過的自給自足。不想交換,無需言說,以此重新認知和治愈自己。(但最終我意識到它隻能治愈一部分。它不具備徹底更換生命結構的能力。)
數十年來大浪淘沙般混濁的劇烈的沒有方向的遊蕩的生活,潮水一樣起落。在稍稍覺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時候,發現落腳之處也不過是海邊一塊被衝擊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動蕩之後,暫時得到中間點的停靠。但這一切遠不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