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二)(3 / 3)

麵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樁老式婚姻,沒有一絲一毫的新鮮花樣。先是由介紹人在公園的一棵柳樹下麵介紹他們認識了。接下來便是“談”。“談”了一些日子,便匆匆步入了洞房。

這時的筱燕秋絕對是一個冰美人。她在公園鵝卵石的路麵上不像一個行人,而更像一個夢遊者,一具失魂的走屍。不過女人的落魄不僅沒有妨礙女人的美麗,反而讓她們炫目起來了。對於年輕而又漂亮的女人來說,落魄會賦予她們額外的魅力,在體貌的姣好之外,附帶上一種氣息的美——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招人憐愛的異質。麵瓜一見到筱燕秋兩隻手就涼了,心口也涼了。筱燕秋一身寒氣,凜凜的,像一塊冰,要不像一塊玻璃。麵瓜頓時就自慚形穢了。麵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紹人來了,再怎麼說他麵瓜也配不上這樣亮晶晶的美人的。麵瓜小心翼翼地陪著筱燕秋沿著鵝卵石的路麵往前走,筱燕秋不說話,麵瓜就更不敢說了。最初的那些日子麵瓜不是“談”戀愛,簡直是受罪。然而,這份罪受起來又有一份說不出來頭的甜蜜。筱燕秋還是那麼凜凜的,魂不守舍的,瞳孔裏虛散著目光的。麵瓜起初以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隻要麵瓜約她,筱燕秋總是會病歪歪地準時到達的。麵瓜一點都不知道筱燕秋現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鐵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卻又不好好“談”。她不說話,就知道和麵瓜一起走。麵瓜在筱燕秋的麵前自卑得要了命,一點想象力都沒有了。他反反複複地把筱燕秋約到公園的那條鵝卵石路上去——既然他們是在那兒認識的,他們的“戀愛”就隻能和必須在那兒“談”了。筱燕秋從來不問心思以外的事,她隻是麵瓜的影子。麵瓜怎麼走她怎麼走,麵瓜往哪兒走她往哪兒走。其實麵瓜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麼走了,第二次當然也那樣走。以此類推。他們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樣的方向向同樣的地方走去,在同一個地方拐彎,在同一個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個地方分手。然後,麵瓜說同樣的話,約好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局麵的改變起源於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腳意外地在鵝卵石的路麵上崴了一下,忽悠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鵝卵石路上的罅隙,腳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說倒就倒下去了。麵瓜的臉色嚇得比月光還要白。麵瓜天生的慢性子,是那種火上了頭頂也能夠不緊不慢地邁動四方步的男人。麵瓜亂了。麵瓜在手忙腳亂的時候越發不知所措。他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進醫院,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腳踝腫起來了,青紫了一大塊,肘部也蹭掉了一塊皮。

筱燕秋對自己的受傷一點都沒有在意。受傷的似乎是別人,她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偶然看見的罷了。她那種事不關己的樣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腦袋砍下來,放在了桌麵上,她也能鎮定自若的,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疼的是麵瓜。麵瓜在疼。麵瓜望著筱燕秋的腳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後來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開了。麵瓜說:“還疼麼?”麵瓜的聲音很小,但是筱燕秋聽見了。筱燕秋不是一塊玻璃,而是一塊冰。隻是一冰塊。此時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紋絲不動,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溫暖。即使是巴掌裏的那麼一丁點餘溫也足以使她全線崩潰、徹底消融。麵瓜木頭木腦的,痛心地說:“我們還是別談了吧,我把你摔成這種樣子。”筱燕秋冷冷地望著麵瓜,麵瓜木頭木腦的,扯不上邊地胡亂自責。可胡亂的自責不是憐香惜玉又是什麼?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陣起伏,洶湧起來了,所有的傷心一起汪了開來。堅硬的冰塊一點一點地、卻又是迅猛無比地崩潰了、融化了。收都來不及收。不能自已。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麵瓜的手,她想叫麵瓜的名字,但是沒有能夠,筱燕秋已經失聲痛哭了。她拚了命地哭,聲音那麼大,那麼響,全然不顧了臉麵。麵瓜嚇得想逃,沒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麵瓜,麵瓜沒有能夠逃掉。

筱燕秋和麵瓜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大哭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某種時候,女人為誰而哭,她就為誰而生。

戲校的筱燕秋老師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於大海,麵瓜是她唯一的獨木舟。在筱燕秋看來,這樁婚姻過了此村就再無此店了。麵瓜是令人滿意的,是那種典型的過日子的男人,顧家、安穩、體貼、耐勞,還有那麼一點自私。筱燕秋還圖什麼?不就是一個過日子的男人麼?麵瓜唯一的缺點就是床上貪了些,有點像貪食的孩子,不吃到彎不下腰是不肯離開餐桌的。不過這又算什麼缺點呢?筱燕秋隻是有點弄不明白,床上就那麼一點事,每次也就是那麼幾個動作,又有什麼意思?麵瓜哪裏來的那麼大興致,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樣。但是麵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事過後這樣肉麻地對老婆說:“隻要沒有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麵瓜的這句呆話讓筱燕秋足足想了一個多星期。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歡做,想起來有時候反而倒是蠻好的。

這個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兒上床的。麵瓜從妻子垂掛著的睫毛上猜到了這個晚上精彩的壓軸戲。結婚這麼多年了,每一次**都是麵瓜巴結著筱燕秋,都是麵瓜死皮賴臉的,今天的光景還是頭一次。筱燕秋在女兒的床邊輕聲喊了一聲女兒,女兒那邊沒有了動靜。麵瓜站在客廳裏頭就高興,又是轉圈,又是搓手。後來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默默地脫光了,鑽進了被窩。再後來筱燕秋從被窩裏伸出了一隻胳膊,五根手指掛在那兒。筱燕秋對麵瓜說:“麵瓜,來。”

這個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蕩。她積極而又努力,甚至還有點奉承。她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筱燕秋不停地說話,好些話說得都過分了,又不敢大聲,一字一句都通了電。她急促地換氣,緊貼著麵瓜的耳邊,痛苦地請求:“要喊,麵瓜。我想喊,麵瓜。”筱燕秋像換了一個人,陌生了。這是好日子真正開始的征候。麵瓜心花怒放,心旌搖蕩,忘乎所以。麵瓜瘋了,而筱燕秋更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