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二)(2 / 3)

筱燕秋還是到人民醫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臉上蒙著一塊很大的白紗布。團裏的領導都在,《奔月》的主創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兩手叉在小肚子前麵,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著兩隻眼皮。她看著自己的腳尖,開始罵。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裏裏外外都罵了一遍,罵成了一攤屎。罵完了,病房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李雪芬在紗布的後麵幹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壓抑了。沒有人好說什麼。李雪芬到現在都沒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經算對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淚汪汪地四處找人。老團長站在門框的旁邊,對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沒有退路了,她慢騰騰地從口袋裏掏出檢查書,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開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檢查書的內容最終肯定了檢查者的“態度”。李雪芬把臉上的紗布掀開來,她的臉上紫紅了一大塊,塗著一層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過檢查書,拉起筱燕秋的手,笑著說:“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還沒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臉蓋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並不燙,澆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嗞”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時候滿天都是大太陽。她走到樓梯口,站在扶手的旁邊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看到了老團長如釋重負的歎息。老團長對她點了點頭。筱燕秋就那麼望著老團長,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沒能收住。她笑出了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台上須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許多人都聽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動靜,他們從病房裏探出腦袋,一起望著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蓋一軟,順著樓梯的沿口一頭栽了下去,從四樓一直滾到了三樓半。大夥兒跟下來,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聽見老團長不停地對眾人說:“態度還是好的,態度還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掛的是內分泌科,開過藥,筱燕秋特地繞到了後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遠地看見了那座病房樓。一些人在那裏進進出出。樓已經不是老樣子了,牆麵貼上了馬賽克,但是屋頂、窗戶和過廊一如過去,這一來又似乎還是老樣子。筱燕秋立在那裏,發現生活並不像常人所說的那樣,在伸向未來,而是直指過去。至少,在框架結構上是這樣的。

筱燕秋比平時到家晚了近一個小時,女兒已經趴在餐桌上做作業了。筱燕秋打開門,丈夫正歪在沙發裏頭看電視,電視隻有畫麵,沒有聲音。筱燕秋提著人民醫院的藥袋,懶懶地倚在了門框上,疲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從筱燕秋的神情裏頭感到了某些異樣,連忙走上來。筱燕秋把藥袋遞到丈夫的手上,一徑往臥室去,進了臥室就把臥室的門反鎖上了。丈夫把目光從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藥袋裏麵,疑疑惑惑地掏出藥盒子,反過來複過去地看。藥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這一來事態就進一步嚴峻了。丈夫從藥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難,匆忙跟進臥室。剛一進門筱燕秋便撲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裏收。她的腹部貼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著,一種強烈而又迅猛的傷慟。丈夫手裏的藥袋掉在了地上,大禍真的臨頭了。丈夫的身體向後退了一步,“咚”的一聲,臥室的門重又關死了。丈夫就那麼擁著自己的妻子,毀滅性的念頭在腦袋裏竄來竄去。筱燕秋終於開口了,她哭著說:“麵瓜,我又上台了。”麵瓜似乎沒聽清,撥過筱燕秋的腦袋,用那種僥幸的和將信將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說:“我又能上台了。”麵瓜一把把筱燕秋推開了,驚魂未定,脫口說:“至於嗎,你!弄成這樣!”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麵瓜,笑了笑,卻不停地掉淚,自語說:“我就是難過。”麵瓜打開門,準備給妻子熱晚飯,女兒卻怯生生地堵在房門口。麵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難,骨頭都輕了,故意拉下臉來,粗聲惡氣地說:“做作業去!”

筱燕秋把麵瓜拉住了,對女兒招了招手,示意女兒過來。她讓女兒坐到自己的身邊,端詳起自己的女兒。女兒一點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覺得自己的女兒特別地耐看,細細地推敲起來還是像自己,隻是放大了一號。麵瓜又要上廚房,筱燕秋說:“你不要做,我要減肥。”麵瓜站在臥室的門口,不解地說:“你肥什麼?我什麼時候說你肥了。”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兒的頭頂上去,說:“你不嫌我肥,觀眾可不承認嫦娥是個胖婆娘。”

幸運的夫妻最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們好回到自己的床上,開始他們的慶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寧靜似水的,但又是轟轟烈烈的。這個夜晚實在讓麵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裏裏外外地忙,進進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麼好了。

麵瓜是一個交通警察,從部隊上下來的,五大三粗,就是不活絡。說起婚姻,麵瓜最大的願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國有企業的正式女工。麵瓜做夢也沒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會成為自己的老婆。真的像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