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落下目光,看見一個人影從土崖那一麵閃出來。這是個穿黃軍裝的小夥子,比她男人鐵腦還小,嘴唇上的黑茸茸還沒挨過剃刀。這是個鬼子。仗打了七八年,她還頭一次跟個鬼子臉對臉、眼瞪眼。年輕的鬼子跟她說了句什麼,刺刀向外麵挑了挑。她不懂,還看著他。他上前半步,刺刀尖橫過來,用槍杆往外推了幾下,臉上不耐煩了,牙也呲了出來。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後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下,槍又一推檔。
葡萄明白了,他是把她往外攆,不讓她回史屯。她急了,忘了鬼子不懂她的話,大聲說:“俺回家做飯呢!”鬼子回了她一句,惡得很。她做了個端碗喝粥的動作,嘴吸溜吸溜響。鬼子明白了,槍一撤,頭一擺,她走了過去。還沒下坡就見四麵八方的鬼子把村裏人往空場上趕。場子一頭搭的小戲台還沒拆,是夏莊稼收下後辦社火搭的。
人群裏沒有閨女,都是媳婦。閨女們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裏,糧食也藏在那裏。
葡萄跟村裏的媳婦、老婆兒們站在場子一邊,男人們站在各一邊。一兩百鬼子渾身汗得透濕,槍都上著刺刀,圍在場子四周。隔著幾步,人都覺得讓槍口指得後腦勺發脹。
葡萄的男人鐵腦跟所有男人一樣,兩手捧住後腦勺,蹲在地上。男人們的腳都拴了指頭粗的電纜,四五個人串成一串。集上賣燒田雞,就這麼個穿法,葡萄心想。
男人女人之間,留出二十步的距離。中間走著兩個人,一個是挎長刀的,一個是挎短槍的。兩個人走過去,走過來,步子不快不慢,出右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兩袋煙功夫,男人女人都讓他們走得心亂氣短。
挎長刀的那個人一下子停住,挎短槍的人沒提防,一步已經出去,趕緊又退回來,兩個膝頭一顛。挎長刀的人跟他說了一句話,斯文得誰也沒聽見聲音。挎短槍的人亮開嗓子說:“大爺大娘們,大哥大嫂們!”
原來這貨是個中國人。村裏人不懂也有翻譯這行當,隻在心裏叫他“通翻鬼子話的”。翻過來的鬼子話大夥漸漸明白了:場子上這幾百人裏有十來個八路軍遊擊隊,他們是殺皇軍的凶手。人家皇軍好好在那裏架電話線,你就把人家給殺了。良民們能不能讓凶手逃過懲辦?不能夠!再往下聽,人們眼皮全耷拉下來,腿也發軟。鬼子要媳婦們認領自己的男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