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個夜晚開始守寡的。從此史屯就有了九個花樣年華的寡婦;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後來寡婦們有了稱號,叫作“英雄寡婦”,隻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麥收穀,村裏人都湊出五鬥十鬥送給英雄寡婦們,卻沒有葡萄的份兒。再後來,政府作大媒給年輕寡婦們尋上了好人家,葡萄還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窩,睡自己的素淨覺。
那個夏天黃昏村裏人都在集上看幾個閨女跟魏老婆賽秋千。魏老婆兒七十歲,年年擺擂台。一雙小腳是站不住了,靠兩個膝蓋跪在踏板上,瘋起來能把秋千繩悠成個圓滿圈圈。就在魏老婆蕩得石榴裙倒掛下來,遮住上身和頭臉,槍聲響了起來。人還噎在一聲吆喝中,魏老已經砸在他們腳邊,成了一泡血肉,誰也顧不上看看老婆子可還有氣,一條街眨眼就空了,隻有魏老婆的粉綠石榴裙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魏老婆說不定會多賽幾年秋千。葡萄在,葡萄常賴在秋千上,急得魏老婆在下麵罵。葡萄聽見響槍也不會頭朝下栽下來,把人拍成一泡子血肉。對於葡萄,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聽人們說:“幾十萬國軍讓十萬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淪陷了!”她便說:“哦,淪陷了。”她想的是“沉陷”這詞兒象外地來的,大地方來的。
葡萄那天給她公公收賬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人不還賬她絕不饒人,往人家窯院牆上一扒,下麵窯院裏的人推磨、生火、做飯,她就眼巴巴看著。有時從早到晚,窯院裏開過三頓飯了,她還在那兒扒著。要問她:“你不饑嗎?”她說:“老饑呀。”假如人家說:“下來喝碗湯吧。”她便回答:“俺爹說,吃人嘴短,賬就收不回來了。”人說:“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錢嗎?”她說:“一家欠二斤,俺家連湯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孫懷清,家裏排行老二,是史屯一帶的大戶,種五十幾畝地,開一個店鋪,前麵賣百貨,後麵做糕餅,釀醬油、醋。周圍四十個村子常常來孫二大的店賣芝麻、核桃仁、大豆,買回燈油、生漆、人丹、十滴水。過節和婚喪,點心、醬油都是從孫家店裏訂。收莊稼前,沒現錢孫二大一律賒賬。賬是打下夏莊稼收一回,秋莊稼下來再收一回。眼看秋莊稼要黃了,還有欠賬不還的。孫懷清便叫兒子去收。孫懷清嫌兒子太肉蛋,常常跑幾天收不回錢。再逼他,他就裝頭疼腦熱。葡萄這天說:“我去。”晚上就把錢裝了回來。村裏傳閑話的人多,說孫懷清上了歲數忘了規矩,哪有一個年少媳婦敢往村外跑的。孫二大隻當沒聽見。
走上魏坡的小山梁子,葡萄聽見了槍聲。魏村和史屯就隔一道坡,坡上的土怪異,形成直上直下的土崖,沒有成林的大樹,一些灌土從崖壁橫生出來。這些土崖和灌木便成了屏障,一個拐彎,才發現迎頭走來的那個人已到了跟前。葡萄站住腳,看槍聲驚起的麻雀把天都遮陰了。昨天夜裏山裏跑出來幾個“老八”,來史屯街上找糧,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糧酬齊,剛要回山,碰上兩個扯電話線的鬼子,順手就宰了。沒想到電線杆頂上還有一個鬼子,把消息從電話裏傳回鬼子兵營去了。人們在史屯街上看秋千時,一個連鬼子已包圍過來,官道民道,羊腸小道一律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