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心裏悱惻,想好說辭,正欲開口之時,丫鬟曉翠上前,低語道:“公子,名單上的賓客已悉數來過,入殮時間已到,可下葬。”

沈清點頭:“安排八仙吧。”

所謂八仙就是抬棺木的八位腳夫,既是如此,程徹不可能再繼續追問,告辭過後便往府外走去。

但他沒有即刻離開,而是在樹下順他的馬項鬢毛。

金順候在一側,疑惑道:“大人不會是在等沈舉人出來,繼續拷問他吧?”

程徹斜睨了一眼:“我又不是如此不通情達理之人。”

金順內心一陣哀怨,您是不是自我認知有偏差?您一直都是如此不近人情之人。

程徹的黑眸寒意涔涔:“等靈柩出來。”

金順一愣,想著剛剛在靈堂內,對著沈先生的靈柩三鞠躬,問道:“大人剛剛如此揪著沈舉人不放,可是在棺木上發現了什麼異常?”

他趕緊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簿子和炭筆,書扉上寫著《禦史台工作手劄》,還用手就著口水翻了兩頁,做好記錄姿態,要知道程大人平日裏隨口的一句話,都有可能是年底業績抽查考核的重點。

萬事俱備,就待程徹繼續往下說。

“等著便是。”冷聲如玉,不容置喙。

金順的眼角抽了抽。

須臾,沈清撒著紙錢出來,她抬眼,撞上程徹的眼睛,肅殺淩厲,如同伺機而出的豹子。

她在潞州的上巳節看過來自西域的雜耍,那鐵籠子裏的,一副酷烈肅索、生人勿近的眼神,讓她立馬記住了這種動物-豹子。沒錯,程徹就是豹子,他在懷疑她,他太危險。

她得遠離。

當時觀賞時她聽邊上的人說,如果遇到豹子,大忌轉身撒腿就跑,最佳的辦法就是不動聲色地緩慢離開。

她的心砰砰直跳,但麵色無虞,繼續往外走著,身後便是抬棺的腳夫。

“瞧出什麼了嗎?”麵對程徹的間歇性拷問,金順這麼多年還是無法習以為常,程大人的語氣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金順觀察細致,連腳夫的微表情都捕捉到位:“這沈舉人是哪找的八大仙人?一看就不頂用,個個都如此清瘦,咬緊牙巴骨,走路還在打顫顫走不穩。”

與中醫診療的望聞問切一樣,禦史台審理案件時也有“五聽”製度,即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簡而易之,就是要將五官都調用起來。

程徹點頭:“觀察上倒還有點長進。不過恰恰相反,沈影找的這幾位腳夫一個應該頂外麵的兩個,一看就是用心找的。別看這幾位他們體格消瘦,但健壯有力,臂間肌肉線條明顯,不是腳夫有問題,而是這棺木上有做手腳。”

棺木?金順抻著脖子看去,棺木不就是尋常百姓家所用的柏木嗎?他豎著耳朵聽程徹繼續往下說。

“依一個壯年男子離世,放入這柏木棺木裏,腳夫們抬起之後,棺木離地差不多是一尺半到兩尺的距離,但你仔細看。”

金順聞言望去,眼前沈老夫子的棺木約莫離地隻有半尺的距離。

“這抬舉棺木最忌諱觸地,這些腳夫如此有經驗,不會不知。除非,實在是太沉了。”

“大人懷疑這棺木裏還另有東西?”

“不是懷疑,是肯定。”程徹看著腳夫們吃力地往上舉著,他站在遠處都能感受到他們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氣聲。

金順向來對自家大人充沛的自信心毫不懷疑,比如他又問道:“大人在靈堂時怎麼發現這棺木的問題的?”饒是火眼金睛,也不能看到“重量”吧。

程徹拂了拂玉佩,深思片刻,吩咐道:“現在還不便多說。你去城裏的壽材店走走,看看先生的棺木是哪家打的,有何玄機。”

金順道是,兩人就此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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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禦史府內。

紅木案上幾卷獄冊疊摞,墨跡未幹,勾畫點綴,字跡也如所寫之人一般,肆意灑脫。

程徹換了一身玄色纁裳,坐在案前的太師椅上,左手指尖輕叩桌沿,右手拿著沈先生的殃榜,回想著白天的情景,若有所思。他雖在先生家上過幾年學,但比沈影大了那麼六歲。年少時的六歲差距很大,半歲就有一代溝,這之間相差十二代溝,可謂是洪溝了。

所以他和沈影並無過深交情。

但沈影本人豁達熱忱,平時碰麵行點頭之禮時,也是稱呼他為“子由兄”的,但今日倒是冷漠得很,一口一個大人,不過剛喪至親,性情有所變化倒也可以理解,這點應是他多慮了。

正忖度著,金順邁著大步踏門而歸。

“大人,那棺木內果然有詐。”

程徹左手動作一頓,抬眸,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城東的壽材店老板說,沈先生的棺木是他打的,靈柩裏有夾層。”

程徹聽聞,怵的站起,漠聲道:“夾層?可有說做何用?”

金順摸了摸鼻子:“壽材店的老板也感到疑惑,但沈府吳管家說這是沈夫子老家的習俗,棺木做上夾層,好放被褥衣物,不至於在地下受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