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憲怔怔地看著方太醫,雙目不由瞪大,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他縱橫官場幾十年,自然不可能聽不懂方太醫的話,方太醫說得如此煞有其事,語調又這般“委婉”,可是,言下之意分明就是暗示自己要把賀氏軟禁起來?
區區一個太醫肯定不會無緣無故點跑來說這些的……難道他不在的這兩天賀氏又做了什麼蠢事?!
端木憲的眼角抽了一下,幾乎想衝去質問賀氏……但終究他還是冷靜了下來,對著方太醫拱了拱手,客氣而謹慎地說道:“還請方太醫明示。”端木憲的聲音生硬極了,幾乎是從牙齒間擠出來的。
方太醫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了端木憲一眼,小聲地提點道:“端木大人,岑督主讓您三思而後行。”
岑督主?!端木憲更驚了,雙目幾乎瞠到極致,臉色乍白,又轉青,色彩精彩變化著。
也就是說方太醫是岑隱派來的!
到底賀氏這次又做了什麼蠢事,竟然連剛從行宮回京的岑隱都驚動了?!
端木憲的嘴唇微顫了一下,心跳急劇加快。既然連岑隱都驚動了,可以肯定的是,必不會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
端木憲越想越是慌亂,冷汗涔涔,真怕自己一個處理不慎,今晚東廠的人就會出現在府外,封府抄家。
端木憲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連忙對方太醫道:“我明白了。勞煩方太醫替我給岑督主傳話。”
方太醫拱了拱手,自然是應下了:“那下官就告辭了。”
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知道無論是端木憲還是岑隱,都是他一個小小的太醫得罪不起的。
總之,他做好他的“本分”就好,其他的也不需要知道。
端木憲親自把方太醫送到了儀門處,看著前方的角門打開,又“砰”地關閉,關門聲似乎放大了好幾倍,如雷聲般回蕩在他耳邊。
端木憲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眸中變了好幾變。
等他回過神來時,天色已經變得灰蒙蒙了,夜馬上就要降臨了。
端木憲大步流星地返回了永禧堂。
賀氏在屋子裏等了近兩盞茶功夫,愈發坐立不安,忍不住開始仔細地回想自己的身子最近有哪裏不對勁,一不小心就浮想聯翩。
見端木憲回來了,賀氏急忙問道:“老太爺,太醫怎麼說?”她可還有救?!
端木憲在幾步外停下了腳步,一眨不眨地看著賀氏,那深邃複雜的目光看得賀氏心裏越發忐忑不安,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中,她莫非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端木憲很想問賀氏這兩天又幹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覺得渾身無力。
對於賀氏,他已經說了好些次了,可是他好說歹說,賀氏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他再怎麼勸,也不會有用的。
她根本就不知錯,所以也無從反省,無從悔改!
端木憲的耳邊又響起方才方太醫說的話,在袖中握了握拳。
再讓她胡鬧下去,隻會給家裏惹禍,還不如依岑隱所言,一了百了,也端木家免得傳出什麼不好的風聲!
端木憲在袖中握了握拳,一瞬間,心裏有了決定,眼神也隨之沉澱下來,瞳孔冰冷如鏡。
“都是你們這些個奴婢伺候不力,”端木憲開口冷聲道,抬手指著屋子裏的那幾個丫鬟,裝模作樣地怒斥道,“連太夫人病了都不來稟報,府裏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
屋子裏的三四個丫鬟麵麵相覷,有些莫名其妙。太夫人最近好好的啊,也沒個頭疼腦熱,晚上睡得也極好。
端木憲根本就不在意她們怎麼想,拔高嗓門又道:“來人,快把這些丫頭都給我拉下去!”
丫鬟們本以為老太爺隻是遷怒地斥責她們幾句罷了,沒想到老太爺竟然要把她們所有人都給撤換了,小姑娘們嚇壞了,一個個都花容失色地跪了下去,連連求饒。
屋子裏一陣雞飛狗跳的喧嘩聲,嘈雜不堪。
賀氏見端木憲隻字不提自己的病情,越發不安:她到底是得了什麼病?看老太爺這架勢,難道她已經沒幾天可活了?!
想著,賀氏如遭雷擊,心涼如水,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差點沒軟倒下去。
端木憲在府內的權威無人敢挑戰,他這一下令,外頭就一下子氣勢洶洶地湧進來好幾個人,一個矮胖的管事嬤嬤帶著幾個如狼似虎的婆子來了,婆子們手腳利索地把那些個丫鬟都拖了下去。
那些丫鬟又哭又求情,一個個梨花帶雨,可憐兮兮,屋子裏更亂了。
然而,兩個主子此刻皆是心事重重,根本就沒人在意這些婢女。
“老……”
賀氏微微啟唇,想問端木憲她到底得了什麼病,就聽端木憲又吩咐那個管事嬤嬤道:“你讓人盡快去把世安院理出來。”
世安院位於府裏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一個院子,自端木家搬入這個宅子後,那個院子就一直空著。
管事嬤嬤怔了怔,不知道老太爺怎麼就突然想到了世安院。
端木憲繼續說著:“太夫人得了瘋魔症,日後就在那裏休養,以後誰要是沒照顧好太夫人,讓太夫人出了世安院,一律發賣!絕不姑息。”
端木憲字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聽得那管事嬤嬤和幾個下人皆是神色一凜,心下既震驚,又惶恐。
空氣驟然發寒,充斥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緊繃感。
那個管事嬤嬤不由想到以前的遊嬤嬤,又想到剛才被拉下去的那些丫鬟,唯恐自己也落到同樣的下場,連連應聲。
賀氏起初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絕症,可是越聽越覺得不對,眉頭緊皺,忍不住出聲道:“老太爺,我才沒有瘋魔!你胡說什麼,我好著……”
說著,賀氏好像被什麼噎到了一般,忽然就噤了聲,雙目瞠到極致。
方才方太醫抵達後的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賀氏好像瞬間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般,把那些散亂的線索串在了一起,想明白了。
原來如此!
自己哪有生病,分明就是端木憲和方太醫串通在一起,隨意安了一個“瘋魔症”給她!
想到這一點,賀氏的雙目登時變得一片血紅,有震驚,有憤怒,有悲傷,有失望,有怨恨……各種負麵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密實的大網將她死死纏住,像是那洶湧的海浪般喧囂起伏不已。
“端木憲,你也太沒良心了!”賀氏失控地拔高嗓門,再也無法壓抑心頭的熊熊怒火,指著端木憲的鼻子近乎歇斯底裏地怒吼起來。
“我當年怎麼說也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嫡女,為了你這個窮小子,我委身下嫁甘為續弦,”從此,她一輩子要對寧氏這個短命鬼執妾禮。
“為了你,我辛辛苦苦撐起這個家,這幾十年來陪你從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一路升到堂堂首輔,這些年來,我容易嗎?!”
“現在可好,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了,你風光了,就打算不要我了,有本事你就休妻啊!”
“你不敢了吧?!你也隻敢把我關起來,可是你關得了我一天,你能關我一輩子嗎?!”
賀氏嘲諷地冷哼了一聲,昂起下巴與三尺外的端木憲對視,眼神與表情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夫妻倆目光交集之處,火花四射,嚇得其他下人都低下頭去。
端木憲抬手揉了揉眉心,隻覺得渾身疲憊不已,幾乎要把他掏空。他看著眼前麵目猙獰的賀氏,明明是幾十年的枕邊人,可是這一刻,他卻感覺自己好像根本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婦人。
俗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既然娶了賀氏為續弦,自然是要與她好好過日子的,夫妻幾十年,他全心全意地把端木家的後宅交給她,不曾過問一句,更不曾疑心過她……直到如今,恍然回過頭去想,當年長子會決然地棄筆從戎,孤身遠赴北境,真的僅僅隻是他年少任性妄為嗎?!
賀氏這些年來如此虧待長房的姐妹倆,可想而知,她當年又是如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動聲色地虧待了長子,最後怕是還要在自己跟前告上長子一狀……
端木憲的腦海中不由浮現一張少年俊朗而倔強的麵龐,這些年來,他對長子的記憶似乎就停頓在了許多年前少年毅然離家的那一瞬。
他再也沒機會彌補長子了,他們父子早已天人永隔。
想著,端木憲的心頭泛起一抹些微的苦澀。
終究是他太信任賀氏,是他大意,方才一步步把賀氏的心養得越來越大了……
如今賀氏越來越不像樣,不僅在府裏鬧,竟然還鬧到府外,驚動了岑隱……為了端木家著想,自己也必須快刀斬亂麻。
端木憲的腦海中不禁想起這些年被抄家滅族的人家。
那些人家中有不少府邸都是曾經權傾一時,風光無限的,可是對上了岑隱後,還是不是覆巢毀卵,從此跌落雲端,一蹶不振!
端木憲已經疲於和賀氏爭辯,又揉了揉眉心,疲倦地緩緩道:“阿敏,你果然是瘋魔了。”
他在和賀氏說話,但是目光卻已經從賀氏身上移開,似乎已不想再看她了。
賀氏心裏咯噔一下,心又急速下沉,腦海裏似乎有個聲音在叫囂著,不對勁。
端木憲冷淡地吩咐道:“來人,趕緊把太夫人送去世安院!”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可是神態與語調卻又極為強勢。
兩個婆子不安地看了端木憲一眼,方才應聲,有些忐忑地朝賀氏逼近。
“太夫人,奴婢得罪了……”其中一個婆子咽了咽口水道,算是知道什麼是戲文裏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放肆!賤婢爾敢!”賀氏拔高嗓門怒道,聲音尖銳,嚇得兩個婆子在兩步外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