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樣,臨近春節。我家死了一個人,盡管這個人的死不會讓我們難過,但還是平添了很多沉悶的氣氛。喪事匆忙但不能簡單。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舅爺不是親舅爺,他是我父親外婆家的人,很小的時候,因為父親外婆家無後,父親便給到外婆家去支撐門戶,贍養老人以及這個癡呆的舅舅。而如今,這個智障舅爺死了,卻不能隨便潦草安埋,父親和母親要接受這些平日裏從來沒有冒出來關心過這個傻子舅爺,但死後跳出來關心他的所有扯皮親戚的質問。
所有的喪事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明天就要安埋,審判放在今天晚上。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寒風刺骨。
我家院子裏擺了長長的一排方形的桌子,周圍坐滿了可以發話審判提問我們家所有人的與舅爺有關係的長輩。棺材放在堂屋裏,我的父親和母親頭上戴著白色的孝帕跪在院子裏堂屋門口,正對著棺材,膝蓋下麵放滿了破碎的瓦片。我和姐姐也戴著白色的孝帕,姐姐拉著我站在堂屋門後,我緊緊地抓著門框,姐姐緊緊抓著我。
看見父親和母親跪在地上,低著頭,像兩個受審的戰犯。我哭了,姐姐也哭了,我沒有哭出聲音來,姐姐也沒有。葫蘆一樣橘紅色的燈泡映照著眾人的臉,他們麵色猙獰,他們露出詭異的笑容,他們嗑著放在桌子上的瓜子和花生,他們喝著杯中香甜的美酒。
“今天,我們坐在這裏,大家也知道,是因為魯長貴死了,按理說,他是個寡子,按正常安埋就行,但是作為他的親戚,我們有權在今晚對他死後的安埋情況向他的贍養人提出幾個問題,也算是對長貴的一個交代。”為首的一個老者嚴肅地說道,他沒有看我的父親和母親。
“先說說你們給做了多少件新衣裳,墓是怎麼弄的?”
“總共給做了十二件壽衣,棺材是用柏木的,墓是用磚砌成的,暫時沒有立碑,時間比較倉促。”母親回答道,她沒有抬頭。
桌上人沒有發話,表示還算滿意。
“對於魯長貴的死,你們有沒有什麼要說的?”老人繼續問到。
父親和母親默不作聲。
“你們!”老者突然拍了桌子,手顫抖地指向我的父母。“你們平時給他吃什麼?喝什麼?你們怎樣去對待這個長貴的,怎麼對待我的親侄子的?你們是白眼狼,你們是劊子手。你們應該受到懲罰,今天讓你們跪瓦片算是輕的,你們是魯家的罪人!”他明顯很憤怒。村裏人站在周圍默不作聲。
“我們有罪。”父親還是低著頭,聲音很小,但是在幾乎安靜到窒息的空氣裏,這聲音,大到幾乎震破我的耳膜和心髒。我哭的很傷心,我握緊了我的小拳頭。姐姐緊緊拽著我。
“好了,好了。我看這事就這樣了,不管怎麼樣,人已經死了,而且畢竟是個寡子,是什麼情況大家平時心裏有數。遇上誰誰都會有難處。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明天妥善安埋了就是了。”魯金種他爺爺,村支書站出來,站在我父親和母親邊上,邊說邊示意我父親和母親起來。
父親和母親沒有抬頭,也沒有起來。
村裏人都出來說好話,勸著就此為止。圍著桌子而坐的人看見這場麵,也不再多說什麼,怕說多了就是往茅坑裏丟石頭——引起公憤(糞)。
為首的老人示意他們起來,父親和母親這才從瓦片上起來。我看見母親眼中含著淚花,父親沒有任何表情,他走過來,摸摸我的頭,看了一眼淚眼婆娑的我們,然後又一頭紮進人群裏,開始忙碌起來。
這天晚上,我的憤怒感讓我永遠記住了讓我感覺到屈辱的一幕,這夜,我臆想了一切可以報複那個刁難我父親和母親的人的方法,我想拿著我家樓上的雷管和炸藥,放在他家牆根下,讓他全家去見鬼,我想等來年春天放一把火,燒了他家的承包林,我想偷偷地去毀了他的莊稼地,讓他顆粒無收,我想剁了他家的老母豬,讓他兩眼汪汪老淚流,我想等他死後撅了他的墳墓讓他屁股露外麵被狗啃,我想。。。。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多年以後父親告訴我,正是因為怕我受不了,衝動,才讓姐姐緊緊拉住我。父親問我:“現在還想著報仇嗎?”
“不了!”
“為什麼?”
“因為他死了。”我平和而憨笑地看著父親。
對於這個答案,父親笑了笑,默不作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