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巷子搬遷,很多人遠走,剩下的,一切如故。
悶青的瓦牆,泥濘的菜市場,熟爛到掉渣的炸物。
在家裏換掉衣服,發現門壞了,鎖不上,不過沒有丟東西,我這裏沒什麼好偷的。
頭發長到鎖骨,一穿外套卡在衣領,我氣急敗壞,拿出剪刀一頓亂剪。
結果一邊長一邊短。
拆遷的原因,這裏斷水斷電,釘子戶層出不窮,都是為了拿到更多的賠償。
池弋,你回來了?
熟悉的抑揚頓挫的語調,是林屾。
從嗓子裏應了一聲,他打開門,頭發梳得齊整,乖順得鋪在額頭,蓋住了額頭一道很深的疤痕。
我記得那道疤的由來。
林屾是孤兒,比我還慘,從出生就沒有爸媽,他能活下來,算是奇跡。
他和我同歲,我上幼兒園,他也上幼兒園。
幼兒園裏的小朋友笑他尿褲子,他的一張臉憋得通紅,卻不敢反駁,帶頭嘲笑他的人由少聚多。
幼稚的人始終成群結隊,林屾孤軍奮戰在前線,沒能抵住他們的攻擊。
到最後,嘲笑林屾已經不是他們的目的,為了不被認為是異類,這才是最終目的。
為了變得合群,不被孤立。
在那之後,林屾變成孤島。
《孤島書店》裏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可我覺得,自始至終,他就是一座孤島,盡管時間推移,冗久之後,邊界與邊界會磨合碰撞,可林屾顯然等不到那個時候。
所以,他最好能長命百歲,能和其他的事物和人的距離近一點,這就夠了,人要懂知足。
譬如住在巷裏的所有人,我們從出生就拿著最爛的劇本。
可我們得演下去。
棄演太簡單了,可看笑話的人始終多於憐惜的人。
而疤,拜那群人所賜。
十年之後,他們有禮貌,識大體,知識淵博,懂分寸。
沒人記得在夜間的罪惡裏,他們隱藏在角落。
在林屾荒蕪自渡的命裏,處處藏著一個以他們命名的原因。
閑下來之後,我洗了衣服,端著盆去晾,灰白的世界,唯有我的一件綠色裙子充滿生機。
綠色的,豔人的,我所向往的。
小酒館的老板娘帶來了酒,倚在二樓陽台扶手上,她的貓靠在她的高跟鞋上,倦怠地眯著眼。
我叫她溱姨,她一直不願意別人把自己叫得太過年輕。
沒有人知道原因。
比她年輕的人一無所知,比她年長的人閉口不言。
不約而同,她的故事是整個巷子的禁區。
以前,治安亂的時候,她能雲淡風輕地經營自己的酒館,事不關己。
沒有人敢欺負她。
溱姨活得清醒又孤獨。
我們拉上窗簾,看又老又舊,又長又臭的電影,畫質很糙,演員臉上像被打了馬賽克。
看到最後,我已經不知道整部電影在講什麼。
從午後到深夜十二點,最後困倦地趴在貓的身上。
溱姨把她的貓養得又肥又壯。
醉酒的記憶,溱姨問我。
池弋,你才十八歲,有沒有想過,像正常的女孩一樣,可以坐在幹淨明亮的教室,擁有大到飛上天的夢想。
有啊,當然有,但是,這些對於我來說,僅僅限製於想。
最後的最後,我看著窗外的月亮,橫亙在黑色的枝椏裏,我的眼裏,一眶黑色的死水。
我想過擁有明亮的人生,任何人都想過的。
怎麼會有人,會想成為抱著酒瓶,生命一眼望到盡頭的人呢?
可是命運弄人,恰恰地,我就歸類為了這一類人。
對了,下午林屾來我家,告訴我,他去了,去追尋他的夢。
他說,我想上大學,奉獻社會。
我難堪極了,我像被剝皮的香蕉,赤身裸體,那一刻,我沒有勇氣對他說任何話。
隻能祝福他,不論是風是雨,前路艱難或者通暢。
他問我,臉上的神情很高興,池弋,你要不要去?
我明知故問,想逃避這個不在我人生規劃裏的話題。
當然是去上學,去學校,去高三。
太理所當然又輕鬆了。
去,當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