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生叔跟在裴海身側,走了進來,裴錦弦拍了拍申青的肩膀,直起身來,眼睛還發著紅,看到眼裏都是哀痛的裴海時,恭敬道,“爺爺,您怎麼還不睡。”
申青睜開了眼睛,裴海站在裴錦弦旁邊,裴錦弦將伸在申青脖頸下的手緩緩的抽出來,把床邊坐著的位置讓給了裴海。
裴海坐下來,端過床頭櫃上的湯,拿著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輕歎一聲,“阿青,吃點東西吧,爺爺……對不起你……”
蒼目一眨,老淚縱橫……
呼吸聲是極淺的,有急有緩。
卻因為空間裏氣氛靜謐,一縷一縷的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到底是誰鼻息裏出來的聲音。
申青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眼皮抬起來看床邊坐著的老人的時候,有些累,眼白裏的紅血絲根根分明。
她看著裴海手中端著的魚湯,那個動作,那麼小的一個動作,她卻看得清楚。
清楚之後覺得鼻子分外酸痛。
從嫁進裴家過後,這個老人是最早給她溫暖的人,然後是錦凡,錦楓,跟著是梧桐苑的人。
也許正因為有他的庇護,在別人對她刁難的時候,他站出來苛責,訓斥,所以她才能安好的活到裴錦弦醒來。
這時候老人臉上掛著淚水,眼瞳裏不再像平時裏那樣複雜看不通透,滿滿的都是悲殤。
可是她的孩子……
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說不出來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阿青,小產也是坐月子,哭不得,以後眼睛得落下毛病,你聽爺爺的話,先吃點東西,啊……”那一聲“啊”,就像小時候爺爺哄她的時候那口吻,帶著哄,帶著點求,爺爺端著小碗,哄她吃飯,“小五乖,張嘴,啊……啊一口,真棒,小嘴巴張口,啊,啊,啊一口。”
那樣的口吻……
次次回想起來,又酸又甜。
淩晨四點了,她沒睡,丈夫沒睡,爺爺也沒睡。
裴錦弦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爺爺端著湯碗,坐在自己孫媳婦的床前,希望她能喝一點湯。
裴家向來對孩子的自理能力要求甚高,摔跤不準扶,自己爬起來。
吃飯從會抓拿東西開始就自己吃,哪怕灑得到處都是,也不準人喂。
裴家的男人必須很早獨立,絕不嬌慣著養,一小點病絕不準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包括錦凡錦優都是這樣長大。
爺爺除了信佛信道的一些理論,他還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他喜歡給孩子的成長中製造一些小磨難,以此來加強孩子的抗壓能力和應變能力,他說,沒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配當裴家的子孫的。
從小到大,即便自己這個嫡長孫,也沒有享受過一次爺爺喂吃食的經曆。
從來都沒有……
他知道,爺爺的痛,不比他的輕,有更重的負罪感。
“阿青,吃點吧。”
申青撐著要坐起來,裴錦弦趕忙拿了兩個厚枕給她墊在身後,小心的扶起她,“小心點,有傷。”
申青擦了眼淚,張了嘴,裴海一口魚湯喂進她的嘴裏,看到申青吞了進去,裴海眼睛又是一紅,“阿青,對……不起。”
生叔站在一旁,他跟著裴海將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風風雨雨,打打殺殺的走過來,裴海在他的跟前,幾乎一個不倒的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哪裏都不想去,一家子也安排在裴家。
因為離開裴家,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信服的人,無論對錯的信服,便是信仰,人一輩子,怎麼可能輕易找到信仰?
這個人何曾對人說過“對不起”三個字。
可今天晚上,他說了兩次。
二十年前,他親手把自己的四女兒杖得奄奄一息,也未曾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也未曾像這樣流過眼淚。
當時三個兒子忤逆他,誓要把裴家分家,為冤死的妹妹討回公道。事實證明,離開裴家就算有翅膀也沒有軀幹,他一點點把三個兒子收服,把裴家那段秘辛壓下去。
他跟在裴海身邊這四十年,親眼看著裴海一點點把裴家推向G城第一豪門的位置,把裴家的根基壓載南方,即使是三爺去世,沒了軍政勢力,又有幾個有軍政背景的家族敢公然對付裴家?
不過是因為“裴海”二字在南方的威信,並不是誰都敢去冒犯的。
明明昨夜禁園,最最痛心的是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卻要忍著自己的心痛要對孫媳婦說“對不起”,還數次落淚。
這麼幾十年,除了四小姐,申青是第一個讓裴海喂吃食的人……
生叔站在一旁,心裏強壓著心酸,他似乎看到了裴海真的老了,他的腰背已經彎下,再也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