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歸領著小閻羅進了船艙,昏黃燈光下宋歸解下了麵具,用清水卸下了一臉的瘡疤,露出了一張素白姣美的臉。
小閻羅在一旁看著,有些詫異畢竟自己今年已入而立之年,阿姊又比自己還要大上幾歲,怎麼還好似一個小姑娘一般。
“我說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一個生生感覺到自己的身首異處,死了的人,會活過來。”宋歸撫著自己嬌嫩的臉,輕輕說道。
霍家是抗擊犬戎的主力,當年三次領兵直抵大漠深處,屢戰屢勝,是連皇帝都難以比擬的榮耀,終究大名之下難以久居,第三次班師還朝的路途上,皇帝賜禦酒,犒三軍,霍家將軍將佳釀傾倒於甘泉時有多豪邁,而後三軍毒發便有多悲烈。
狡兔死,走狗烹,是人人爛熟於心亙古難變的道理,但沒人會想到盛武陛下會這樣急不可耐,犬戎的王平覆滅了,這樣的勁敵消失了,便再也不需要這樣一支威猛的長勝之軍。
其實,更令人寒心發指的是,霍家父子深入敵營,搗滅王平時,遠在千裏之外的上京,早已刮起了腥風血雨,或許霍家軍出征抗敵便是給了皇帝給了佞臣最佳的可乘之機,使太子失了母家的助力,可以任他們揉搓。
那天,天色陰晦,烏雲密布,僅留著西邊天際幾縷明滅殘陽,色如血照耀著金色的殿頂。
“太子殿下,你意圖用巫蠱之術殺君弑父不成,便起兵逼宮,樁樁件件,人證物證俱全。若再不繳械投降,束手就擒,便隻有死路一條。”胡長安於重重兵馬之後,勢在必得的喊著,充滿著得勝者炫耀的聲音,回蕩在四方皇城。
“本宮未行巫蠱,未謀皇權,未負聖恩,自始至終,問心無愧。你矯詔誅殺本宮,心懷叵測,你妄想我堂堂天朝太子會任你擺布,我今日殺進皇城,隻求麵見陛下,陳情訴冤。你如此百般阻攔,是何居心?”太子一身浴血,嘶吼著,聲聲泣血。
“皇後已然認罪伏法,自縊中宮,太子何苦繼續頑抗!眾軍士聽令,陛下口諭,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大行巫蠱,危害聖體,逼宮謀反。為子,不孝;為臣,不忠。特令,誅殺之!”胡長安麵目陰惻,殺心決絕。
台下遍地血澤屍首,跪伏著的殘兵敗寇。
太子,滿目蒼涼,渾身衣袍染著血,他一步一步,踏過一層又一層階梯,立於台上,聲色淒慘決然,“兒臣趙稷,叩別陛下。”
太子仰天笑著,笑聲蒼涼回蕩,龍霆衛的長刀還未來得及觸到他,一朵血花便綻放在他的脖頸,和著血色的殘陽,噴濺。
太子仰麵躺著,血浸透衣襟,他漸漸鬆了手中的長劍,眸子逐漸渙散,久久地盯著流雲斑斕的天空。
太子知死地,而踏死地,太子口中的家國天下,終究不是君王口中的家國天下。
太子不想失去僅此一次搗滅犬戎的機會,而皇帝不想失去僅此一次永除威脅帝王權威者的機會。
那匹奔往西北大漠送信的快馬終究沒能平安到達……
“記得那天,我被斬首在西市,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天朝的愚民有多可憐,他們不知道心心念念記掛著他們的太子,為他們辯駁朝堂爭求公理的太子,他們不知道為他們抵禦外敵,浴血奮戰的霍家,他們可憐到為自己最後庇佑的隕滅捧場叫好。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我的頭就那樣滾在了萬人踩踏的爛泥裏。現在的這個身體是嫁給胡相的小姨母所生的女兒,她能躲過一劫大抵是因為她生在擊殺太子主謀的胡相家裏,因為她癡傻年幼,被人遺忘。”宋歸有些麻木,她倚在靠背上,訴說著,語氣平淡得仿佛是在講不相幹人的故事。
“自打家道中落,我落草為寇後,我方知道天朝的百姓,是在泥裏苟活,有如螻蟻一般,廟堂上的風波詭譎他們終究什麼也不知道。”小閻羅的目光深深的,語氣裏是盡是無可奈何。
“我來找你,也是形勢所迫,滇地雖險峻易守,於此為匪也終究不是長計,盛武皇帝的狠絕你我心知肚明,長此以往,朝廷的圍剿是躲不過的。”宋歸看著小閻羅說道
“這世道逼人太甚,我若不為寇,也沒什麼其它的退路,我手下的弟兄也都是五湖四海走投無路的,才投奔來的。”小閻羅低著頭,聲音裏是隱忍的憤怒。
“我知道,我來是要帶你走,自然也是給你和你手下的兄弟都想好後路的,我決不能看著你陷入囹圄境地。我霍瀛既然重活於世,便絕不苟活,盛武帝於霍家林家天下的血賬,我都會一筆一筆的討回來。”宋歸目光如炬,字字鏗鏘。
夜色越發深沉,江麵霧靄重重,那一行商船漸漸隱匿在不見盡處的江流,無蹤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