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始至終記得那是8月的午後,熱浪翻滾,田野裏玉米幹燥,烏鴉零落,偶有槍聲響起,他麵對一個陌生少年的疑問,聽見了靈魂的回響。
護士說他叫溫迪,已經在農場醫院裏待了兩年,鍾離點點頭,去看溫迪的病例,18歲,思覺失調,有妄想、幻覺等症狀。
天使即幻覺,鍾離聽見心弦的一聲哀鳴,他似乎憧憬在自己在旁人眼中展開雙翅的形態。溫迪喜歡溜出病房,翻閱兩重圍欄,鑽進他狹小的辦公室,伸手撫摸他藏在白大褂下的兩處蝴蝶骨,像一條牧羊犬嗅著迷途羔羊的蹤跡。
鍾離知道如何與病人交流,年輕一些,他是非常警惕的,固定時間和心理谘詢師聊天,理性歸位,足以想象盤正條順的模樣,如同一條基因。但27歲的鍾離已經徹底轉向了生物學和病理學,而他想重新尋回自己體內的病症、精神的痼疾,這種語言必然違背語文的規範教學,前後顛倒、象征引申,想必和病人的語言類似。
“你在寫小說。”那一天他手中的白紙沒來得及鎖進抽屜裏,少年貓一般地撲上來奪取砧板上的魚肉,他們糾纏在一起狠狠摔在地上,細小的灰塵裏溫迪的屁股坐在鍾離的手掌上。
欲望,是的,鍾離為之感到羞恥,就像他拿不出的小說一樣,□□和愛欲同時受阻,咬噬他的骨,溫迪動了動,終於把紙搶了過來。
當著鍾離的麵,溫迪讀出了聲,此時細細聽一種語言的節律和聲調,他才發現原來悲歡離合和抑揚頓挫竟如此匹配,本被懷疑的意義獲得了由□□造就的真實和鮮活,這一句是溫迪的眼睛、下一句就是他的嘴,鍾離慶幸他們都是男人,如果他是女人,那麼他希望溫迪也是女人,那麼文字與每一寸身體都緊貼,舍棄了□□相待的流程和被謊言包裹的愛情。
護士敲門的時候鍾離捏著溫迪的手站了起來,把他的手藏在身後,便沒有人知道小說的秘密,桌子上躺著他的《胰蛋白酶化組織的細胞培養之形態學及生物學特性研究》。
“醫生,這……”
“沒事,”理性被謊言代替,“這隻是你的幻覺。”
03
“你說什麼?”
護士重複道:“溫迪他總說自己是巴巴托斯,可是巴巴托斯是大作家啊,怎麼會呢,不過溫迪會彈琴……”
鍾離在這個時候認真考慮棄醫從文,小說已經進行到4/5,深淵軍隊同時節節敗退。
每個午後,溫迪都來找他,給他修訂熬夜寫就的小說,有時候兩三頁,有時候兩三行,溫迪擅長調換他語句的順序實現一種異質感,直至誰都看不懂的無意義詞語排列組合,隻剩下溫迪和鍾離通過解謎般的方法獲取含義。
“你是巴巴托斯。”鍾離一邊說一邊寫。
“你是巴巴托斯。”溫迪重複一遍,拿起風琴彈奏起來,斷音惴惴,外麵的巡邏兵朝著牆壁放了一聲槍,溫迪便不再談,抱著鍾離去摸翅膀消失的背脊,情愛如火,鍾離覺得悶,覺得熱,卻遺忘了死,想到應該如何切除汗腺,稍微瞥頭,汗濕的發尾掃在溫迪臉上。救命,救命,他們在做純潔無暇的偷情。
鍾離始終以醫生身份待在醫院裏,漸漸的,一些深淵士兵開始罹患各類精神病症,沒有人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正式拿到新的學位證書那天,辭掉了自己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職位,重新成為一名普通職員,在這個農莊的逼仄辦公室裏,他將完成晦澀難讀的《與巴巴托斯同行》,在後麵許多批評家眼裏,這本書的作者被認為患有思覺失調症,不僅是語言結構,就連文中與巴巴托斯所行之路的重疊都可看作此病的印證,畢竟,巴巴托斯的傳記作者根本不認可巴巴托斯大半生在一所農場醫院裏度過。
不過這都是後話,自深淵撤軍,時間來到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一個秋天,萬物反常地充滿了生機。
鍾離發現自己並非對語言盲信,而是對思考盲信,思考的力量與本能的力量在道德與訓誡裏糾纏了百年,人類每踏出的一小步,每做的一個行為都在踐行文明的成就……
“你又在想那些問題了。”巴巴托斯站在他身後抱住他,椅子隔在中間。
“采訪你的人走了嗎。”
巴巴托斯歎了口氣說:“走了,有個記者不知道為什麼提到了‘溫迪’這個名字,你認識嗎?”
鍾離看了看他的病人,站起來去吻他,停止他對行為與語言的追問,靈魂得到平息,鍾離撫摸對方的蝴蝶骨。那個瞬間,他看見天使飛過天空,直到成為真正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