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誌雁變戲法似的,從身後亮出一個絨布靠墊,蹦跳著,到了老夫人跟前,要老夫人身子稍前傾,而後將絨布靠墊,墊在了椅背上,“娘說這兒的椅子太硬了,奶奶坐著難受……”
老夫人笑得滿臉花,故意身子一前一後地動,感受著絨布靠墊的舒服,伸手摸著誌雁的辮子,輕輕捋,“誌雁,跟你娘一樣俊,瞧這辮子,綢兒似的……”
誌雁得意了,看向了陳叫山,故意將嘴巴撇著,腦袋歪了,使自己的辮子直直垂了,且悠悠晃,“爹地,你的胡子長,還是我的辮子長?”
一提胡子,陳叫山和老夫人都瞬間凝然了,但僅是一瞬,陳叫山便笑了,“長是一樣長,但誌雁的辮子長得快,爹的胡子長得慢,要不了幾天,誌雁的辮子就長過爹的胡子了哈……”
老夫人拉誌雁坐在自己身邊,“誌雁,近來讀些什麼書?”
誌雁眉一皺,嚴肅起來了,眼睛朝上看,眼珠子裏白的便多,黑的便少,“嗯,有《東坡詞》、《女經》、《朱子家訓》、《楚辭》,對了,還有《華夏簡史》……”
“你哄人哄到奶奶跟前了?”陳叫山板了臉,“我不曉得你麼,讀書一目十行的,不入心,你是牛吃桑葉——圖多哩!”
誌雁不高興了,覺得爹爹太不顧忌她的麵子了,便將頭朝老夫人的懷裏靠去,避了陳叫山的視線……
“誌雁聰慧得很,讀書最有心,別人不曉得,奶奶是最最曉得的了……”老夫人撫摸著誌雁的辮子,瞪一眼陳叫山,轉回目光,將手裏的念珠一撩舉,“來,誌雁,給奶奶背個朝代謠……”
誌雁一下興奮了,似要在奶奶麵前表現,且給爹爹一個回擊,便索性站了起來,身子站得端端,並將兩條辮子,也拉得順直了,裙擺也拍平妥了,大聲背了起來——
開天辟地有祥時
三皇五帝無永日
盛朝自有明君在
末世怎論忠將義
上古混沌火取木
狩獵耕田始族居
****青銅堪生熠
周王兵戈燃一炬
群豪並起列春秋
英雄戰國各起勢
…………
誌雁一氣背完後,高昂著頭,小鹿一般跳著走了……
老夫人望著誌雁的背影,漸漸遠了,拐一牆角,直至看不見,用手輕撫背後的靠墊,兀自喃喃著,重複著朝代謠的句子——
五代十國輪回轉
南唐後主階囚苦
陳橋卻殺回馬槍
杯酒一釋兵權入
盛朝大宋分兩截
汴州杭州京易地
…………
“叫山,我說,過壽的事兒,你們就別忙乎了……”
老夫人站起身來,將絨布靠墊抱在了懷裏,語聲變得唏噓,邊說邊朝外走去,“該來的來,該去的去,隋是楊,唐是李,宋是趙……這都是緣!國如此,家如此,人如此,都是緣,都是緣呀……”
…………………………
是日清晨,天尚未全亮,陳叫山正坐在桌前,手執鼠須筆,書寫著老夫人七十大壽的賓客名冊,老夫人的隨身丫鬟翠紅,忽地急慌慌跑來了,哭著喊,“先生,先生,老夫人她……她……”
翠紅的話,斷了,說不下去,但,眼淚說明了一切……
饒如此,陳叫山猛跳起來,一扔毛筆,疾步跑了出去,大喊著,“柳郎中,柳郎中,柳郎中……”
老夫人去了……
壽終正寢。
柳郎中流著眼淚,跪在老夫人床前,探觸了老夫人的鼻孔,喊一聲,“老夫人……”便哭得再說不出話來……
屋裏跪倒一大片人,眼淚如雨,滂沱下……
陳叫山哭一陣,抬了頭,跪行至老夫人身前,細一察看,見老夫人右臂靠床內,右手裏捏著那串念珠,大拇指恰恰卡在念珠的佛頭之上……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