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孩子們在不為堅持下全體去了上學。

怨有頭債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寢食不安。

不勞說:「終於可分產業了。」語氣中毫無歡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說:「三人平分吧。」

居然沒有人反對。

可見都叫母親的溫情感動。

不為沉默,過兩日宋律師一開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說:「新生意剛有點眉目,母親看不到了,上頭歡迎我們回去設廠呢,我們打算把西遊記設計成三部曲電子遊戲機,名宇都擬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他說話上句跟下句不聯一氣,語無論次,可見極之傷悲、疲倦、失望。

不為覺得大哥這時最像一個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當起家來。

不為聽見她同傭人商量:「這幾天剩下許多白飯,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飯。」

「胃口不佳,油膩膩誰吃炒飯?」

「那麼,做葡國雞飯。」

「不如海南雞飯吧。」

正當每個人都明白這個家何等可貴之際,這個家就快結業。

不勞在房裏收拾母親的雜物。

她說,「奇怪,媽媽平時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見了,一件首飾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緘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沒有親友。」

「阿保呢2」

「阿保絕對可靠,大件東西也不是傭人可以隨意搬走。」

大嫂說:「那對西瓜玉鐲,自然也一並失蹤了。」

不勞說:「隻有她給我的這副耳環還在我耳朵上。」

「我記得爸有好幾隻百德菲麗手表」

不為微笑。

「不為,你可知那些東西下落?」

不為第十次搖頭。

「也許在銀行保管箱裏,宋律師會告訴我們。」

這幾日大嫂與姐姐都來向不為借黑白衣褲。

宋律師一進門,隻看到整齊的黑白兩色。

他朝三兄妹點點頭。

「伍家這一季連二接三發生這麼多事,全靠你們堅強應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來,取出文件宣讀.「我阮詠坤將財產平均分給予女三人,希望他們互相敬愛,和氣共處。」

大家鬆了口氣。

宋律師說:「她銀行戶口剩下現款十七萬六千八百餘元。」

不虞瞪大雙眼,等待宋律師說下去。

宋律師卻說:「沒有證券也沒有珠寶。」

不勞問:「屋契呢?」

「這座獨立屋已經押給銀行,你們必須在一個月內遷出。」

不虞站起來,大惑不解,「你是說,母親什麼都沒有留下。」

宋律師忽然笑一笑,「有,她遺愛人間。」

不虞緩緩坐下。

隻有不為一個人沒有意外。

宋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麼事,請與我聯絡。」

不為送他出去。

到門口,宋律師轉過頭來,「奇怪,他們仿佛相當接受事實,並無吵鬧。」

不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師離去。

回到客廳隻見不虞躺在長沙發上。

「原來什麼都沒有!」他反而笑起來。

「媽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們。」

「她竟這樣會花錢。」

不勞說:「應該的,自己的錢,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學一學。」

「不,她也用我們身上,手段闊綽,婢仆成群司機進出,我們好好享受了三個月。」

「才三個月嗎,感覺上已有三年。」

「我吃得很痛快。」

不勞說:「我自覺像千金小姐。」

不虞搔攝頭,「不為吃虧了,她什麼都沒有。」

「她不開口要,自然沒有。」

不為一直沒有說話。

不虞問:「各位有何打算?大家商量一下。」

不勞說:「我得回上海做生意。」

「兩個兒子呢?」

「看你了,如果你們住本市,請代為照料,如不,我帶他們到上海讀國際學校。」

I我們會租一間小公寓住。」

「不再回美國?」

不虞說:「待那邊經濟好轉才回去,唉,像遊牧民族一般,何處有水有草,就在該處紮營生活。」

大嫂說:「孩子若不怕擠,交給我們好了,你可專心發財。」

不勞感激,「謝謝你們。」

「自己人,謝什麼。」

分不到錢,反而像一對好兄妹,人性古怪,可見一斑。

他倆看著不為「你呢,小妹。」

「我?」不為假笑。

「是,你,結婚還是升學?」

「我繼續寫作。」

不勞笑問:「何以為生?」

「白天做侍應生。」不為沒好氣。

不虞說:「隨她去,她若是喜歡呢,就不覺累。」

「仍然回去住那貨倉?」

不為說:「三個月沒交租,也許已經租給別人。」

「你不是付了按金嗎,房東不致於這樣絕情。」

「嘿。」

「不為——」

不力擺擺手「明白明白,年紀大了,該好好打算,儲糧過冬。」

大家都笑了。

半晌大嫂說:「誰會想到,媽會沒有錢剩下。」

「辦完事之後解散傭人吧。j

「十多萬,辦事可夠?]

「媽媽早有打算,有關費用已經付清。」

不虞唏噓,「她都想到了,不用靠我們這班不肖子女。」

不為靜靜聽兄姐說話。

「不為表現最好,一毛錢也不爭。」

不勞忽然吟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妝衣。」

不為聽到這樣的話,流下淚來。

不虞又搔頭。

那天中午保姨趕了下來,幫忙料理事情。

於忠藝需要打理業務沒有出現。

孩子們也受到很大打擊,不為看見占美及威利那兩個鐵漢伏在外婆的床上哭泣。

小仍要求買一束白色氫氣球,在天井一鬆手,汽球上升,她眯著眼看到汽球在空中消失,然後輕輕說:「祖母收到了,她很喜歡。」

大家聽了都覺側然。

稍後,歐陽慧中醫生來探訪伍家。

見他們收抬行李雜物,才知道要搬家。

銀行已經派人來視察過,請他們不要搬動家具,當初估價連燈飾家具包括在內,每件都有記錄。

不勞最先回去照料生意。

不虞帶看孩子們搬到郊外的新家。

P剩不為一個人住在祖屋裏。

慧中看到廚房有一箱即食麵。

她說:「請得到的話,家父說你不妨到我們家小住。」

「太客氣了」不為說:「我可以維持。」

「寫作人生活必定清苦。]

不為說:「所以都盼望成名的黎明。」

這間屋子裏最多住過十多個人,一下子走清,大廳有回音。

慧中問:「可是不舍得?」

「不是屋子,而是在屋中與父母共度的歡樂時光。」

慧中說:「聽你這樣說,我都不敢再出口。」

不為笑「你爸也很牽掛你。」

兩個人開了啤酒,窩在沙發一談就是通宵。

慧中有心陪伴,不為悲痛稍減。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不為去開門,卻是翁戎。

她抱怨,「家裏有事也不告訴我。」

不為歎口氣,「沒打算鋪張。」

「要搬家?」

「家道中落,祖屋已經出售。」

翁戎說:「現時這種氣候,精減製度為佳,如此大屋,維修保養,非同小可。」

「請進來喝杯茶。」

「我九時正要開會。J

「有工作真叫人羨慕。」

這時,翁戎的目光忽然移到不為身後,不為轉頭,原來是慧中起來了。

不為立刻替她們介紹。

翁戎笑笑說:「我得走了,下次再談。」

她開走了小轎車。

慧中拿著咖啡杯說:「多麼神氣的一個女子。」

「是,這上下就她一個人還有優薪工作,也難怪,一人可當十人用,當然需留住她。」

「結婚沒有?」

「毋需聽另一人發牢騷、體貼他的際遇,兼為他作出調整了。」

不為關上門。

「老了怎麼辦?」

不為笑:「你問我,老了再說。」

「總要有點打算吧」,慧中也笑,「家父時時恐嚇我:老了你就知道,像是一隻恐怖怪獸,就在前邊等著吞噬我。」

「他指沒有伴侶子女節蓄事業,如我這種人,不是你慧中,你是專業人土,會得照顧自己。」

「你可害怕?」

「怕什麼,一個人,逃難也爽快點。」

「老來有病,獨居一室,經濟桔據,請問怎麼辦。」

不為微微變色。

慧中說:「你那行有好幾位前輩,甚有文名,公認有才華,落得淒清下場。J

「別嚇人。」

慧中笑了,「不談這個了。」

不為感歎,「你是講黃女土及張老師等人吧,因欠租被公寓管理員發現,已經病逝屋內。」

「你看你麵色都變了。」

話還沒說完,門鈴又響,是銀行派人來點數家具雜物。

慧中說:「我回醫院去,爸請你晚上來舍下吃飯。」

慧中走了,不為同銀行的人說:「你慢慢數,廚房有茶水。」

她自己上樓寫稿。

工作到中午,肚餓,下樓來吃杯麵,發覺那年輕人還未走。

不為詫異,「你還在這平?」

那人笑答:「還沒數到樓上呢。」

不為唏噓:「全是身外物帶不走。」

年輕人這樣說:「能夠掙到這許多身外物,也真了不起。」

不為笑笑。

「我姓曾這是我名片。」

不為向他點點頭。

他搭訕問:「你是伍家後人?」

不為說:「你我快點工作吧。」

她無意同陌生人談論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