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於忠藝知道他與這可愛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輕輕低頭。

凡有客人進來,咖啡座玻璃門都會發出叮叮響聲,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坐得腰酸,不為都不願起身。

終於時間到了。

他見她還帶著照相機,便說:「我替你拍照。」

不為點點頭,她輕輕說:「很高興認識你。」

他說:「不為,你豐富了我的生活。」

講得那樣文藝腔又動聽,使不為低下頭。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飯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雜物。

房間裏一天一地堆著工藝品,有巴掌大蝴蝶風箏及檀香扇,有大紅織錦百子圖被麵,有各式吳錫大阿福泥娃娃劉關張及福祿壽,有五幅剪紙圖案,有毛筆硯台,印章印泥……

「嘩,整個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喪:「行李一定超重。」

「這樣吧,我幫你帶回家郵寄到多市給你。」

「真的,你肯幫我?」

不為點點頭。

「我還看中一架屏風——」

「下次再來買吧,哪裏抬得動。」

「這是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兩人坐下來。

莉莉細細端詳不為。

「奇哉怪也。」

不為納,「什麼奇,什麼怪?」

「我在你臉上看到許多故事。」

「莉莉出版業如果不景氣了你可轉行看相。」

「你像是剛同一個喜歡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遺憾的意思。」

不為一怔,咦,被她說中。

「是誰.是那個剪平頭的男子?」

不為沒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帶笑意,好像千尋萬訪,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對象?」

不為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莉莉遺憾,「那人不是我。J

不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邊把衣物放進一隻大行李筐內,「那一定是個極之可愛的人。」

不為問:「可有找到適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疊磁盤。

不為大奇「什麼這樣先進?」

「而巳都已譯成流利的英語,附著作者簡介及近照,有人若果還這個不寫那個不屑,真會吃西北風。」

不為發呆,她真的脫節,對最新行情毫無了解。

「但是,他們寫得好嗎?」

「好極。」

不為氣餒,她坐到地上,捧著膝頭。

莉莉笑了,「藝術是生活全麵性品味,這個條件你比他們優勝。]

「像打仗一樣。」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他們寫什麼故事?」

「愛情向往、物質欲望、出國憧憬、美好生活理想,還有一個民族數千年的盼望。」

「嘩。」

「即使譯成英文,感性仍然強烈。]

[作者年齡呢?」

「我隻要求十八至三十六歲的作者提供稿件。」

「會不會苛刻一點?」

莉莉解釋:「過了這個年紀,除非已經成名,否則文宇一定苦澀無味。」

「那你可稱滿載而歸。」

莉莉看著她,「不為,別墮後。」

「我盡力而為,不管該處是否一個競技場,我都會設法做到最好。」

縱使最好還不夠好,也沒有法子了。

「快把餘稿傳到多市。」

不為點點頭。

她幫莉莉收拾行李。

不為時時做夢,大學畢業,好走了,收拾行裝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間有許多許多東西,無論裝幾個箱子都裝不完,終於急得哭。

這種夢是什麼意思?

是不舍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為做夢隻見滿嘴牙齒掉下,不痛,也不流血,隻覺尷尬。後來心理醫生說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鏈。

「附近有個玉器市場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還價。」

莉莉很高興。

本來隻預備逗留三十分鍾,可是工藝品實在出色結果逛了足足一個鍾頭。

不為說:「我得走了,家母會牽記。」

莉莉點點頭「多市見。」

她倆緊緊擁抱,莉莉吻她額角。

不為叫車回旅館.保姨還未走,與伍太太各自捧著茶杯聊天。

不為同保姨說:「你也累了明大再來。」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舍,「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師母已經病重。

「明日我來送你們飛機。」

保姨伸出手,輕輕撫摸不為麵孔當她仍然隻有五六歲,「為為,你見過阿忠了。」

「是。」

「他可有說什麼2」

不為微笑搖搖頭。

保姨低下頭,自言自語,「怎樣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屜裏,有空取出看,特別喜歡學你穿白襯衫……唉。」

不為無言。

「不為。我知你一時不願安頓下來,你不過回來探親,即使……也不會挑這個傻小子。」

不為這時輕輕說:「忠藝是個好青年。」

「哪裏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帶大,愛惜我,把我看得特別好,其實我一無是處。」

「不為你最憨厚。」

於忠藝的車子來了。

不為在保姨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保姨一生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雙眼,手足無措。

不為拉開車門送她上車。

回到房間,發覺伍太太已經睡著。

旅館隻得一間房二張床,不為洗把臉,躺在母親身邊。

幼時,她老渴望與媽媽睡,時時懇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輪到她陪母親。

半夜,伍太太醒來上衛生間,不為也一同醒來。

伍太太有點歉意。「不為,吵你睡覺。」

「不要緊。」

「我肚子有點餓。」

「我替你叫宵夜。」

不為打電話替母親叫一碗白粥。

粥來了,她服侍母親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謂「你看這具臭皮囊老了多麼討厭。」

不為隻是笑笑。

「掛住小仍小行她們,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來,悠然入夢。

不為卻睡不著,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幾通電話,辦了些事。

保姨帶著小於來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樣子。

道別時,伍太太使勁揮手,像個孩子。

不虞與大嫂在飛機場接她們。

不虞抱怨:「幸虧平安回來,我們兩日兩夜未曾合眼,擔足心事,都是不為多事。」

不為自小習慣受兄姐責怪,引以為常,照單全收從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掛著微笑,臉容異常光潔,似年輕十年。

到了家,進大門的時候,她忽然雙腿一軟,幸虧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兒去接孫兒回來。

「快放學了媽你先睡一覺。」

不為悄悄通知了醫生。

孩子們放學回來,圍在伍太太身邊,各自取出測驗成績比較。

「才拿乙級,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術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時候。」

「祖母這是我的圖畫,題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賞。

女傭上來輕輕說:「歐陽醫生來了。」

進來的都是歐陽慧中,「家父去醫院做手術,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詫異「歐陽醫生同我們家不為像一對姐妹,竟長得那麼像。」

孩子們出去,醫生診治,伍太太輕輕說:「痛」

慧中替她注射,「進醫院觀察可好?」

不虞問:「好端端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說話。

這時連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著醫生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點點頭。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輕輕說話。

隻見那壯漢的眼淚忽然管籟落下。

不為別轉麵孔。

那是一個陰大,醫生離去時,天漸漸下雨。

慧中說:「我去替伍太太辦入院手續。」

「慧中謝謝你。」

「應該的。」

伍太太對子女這樣說:「我快要去與你們父親見麵,很是安樂,縱使牽掛你們,也顧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夢中醒來,叫醒姑姑,這樣說:「我看見外公回來接外婆。」

不為緊緊抱著小仍,輕輕問:「外公白發還是黑發?」

「黑發,穿西裝,戴領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興的跟著他走了,真不舍得。」

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慧中的聲音:「不為,你們快來一次。」

不為立刻醒悟到是什麼一回事。

小仍已經看見他們走了,想必已經來不及。

不為叫醒各人。

大嫂還想撲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帶看孩子們趕去。

兩個歐陽醫生同時走出來搖搖頭。

伍不虞像瘋漢似放聲大哭,不為與孩子們坐在走廊上發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離去。

大嫂問:「她身有重病,為什麼不說?」

「一說出來,子孫臉上還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麵,還有什麼意思。」

大嫂一怔,低頭說是。

沒有人提到錢。

第二大清晨,不為通知姐姐。

到頭來,兩個女兒比兒子堅強,因為女兒早有預感,而兒子懵然不覺。

不為知會了宋律師。

宋這樣說:「星期五上午十時我來府上宣讀遺囑。」

不為把時間告訴兄姐。

大家穿著黑衣坐在客廳中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