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朝伊始, 大淵便有三個地方藩王。
一個掌西南川渝地區,稱西南王;一個掌西地南夷,邊陲重地, 稱雲南王;還有一個封地卻是在富饒水鄉, 江南臨安, 稱臨安王。
三個地方各有利弊, 一個容易囤兵和錢糧,可是與外界隔著天塹;一個天然資產豐富, 卻遠離中央;一個幹脆直接不好囤兵,隻有錢糧。
付辭便是出生在這個隻有錢糧的藩王世家,臨安王府。
他的父親是先皇義子,地方藩王,他的母親是先皇長女,中宮嫡出的公主, 他出生的時候,正值皇權交替,母親的同胞兄弟繼位, 他最親的舅舅成了皇帝。
他從一出生便被封做世子, 擁有無數人都羨慕不已卻又難以企及的地位和榮華。
他的人生本該一帆風順。
可惜不然。
他和弟弟付照都是自小早慧, 三歲開始,家裏便請久負盛名的大儒來教導課業, 一直到六七歲, 皇宮裏突然說, 要他們都進宮去讀書。
宮裏的文淵閣,本是前朝閣老們議事的地方,大淵建立之後,閣老們議事便都搬去了居正殿旁邊的修文殿, 文淵閣便閑置了下來,如今,皇帝把它變成了皇子世子們讀書的地方。
與他和付照同一批入文淵閣讀書的,統共有十幾人,除去幾位皇子之外,還有他們的伴讀和幾個京中叫的上名字的世家子弟,忠義侯府的晏柏兆,雲陽侯府的雲在池,還有京太師府的京彌等,除去這些,就隻剩兩個身份特殊的,一個是雲南王世子周珩,一個是西南王長子陸酌。
與他和付照不同,這兩人父親的封地都離京城有十萬八千裏遠,平日裏一來一回估計就得花上好幾個月。而顯然,皇帝召他們千裏迢迢遠道而來,就沒有讓他們輕易回去的打算。
付辭在書上看到過,知道他們這種情況,該叫做質子。
那時候的他多少還是有些感念皇帝舅舅的,覺得他都將另外兩個藩王世子或長子叫到京城來看管了,居然還能允許他時常來往於京城和臨安兩地之間,可見對他們家還是很好的。
後來,他才知道什麼叫大錯特錯。
他生性清冷,卻也不是什麼人都不理,文淵閣中的許多人,都是自小就認識的,不論背地裏如何,大家表麵關係都維持地挺好,除了那兩個。
雲南來的周珩是個好脾氣的溫潤性子,對什麼人都和顏悅色,笑意淺然,可就是這樣,就有皇子和世家子看中了他好欺負,沒脾氣,時常捉弄他。
每次被捉弄,他都隻是無奈地笑笑,一個人低頭,默默將事情處理下去。
或許他父王也是個溫潤性子,付辭想,隻有這樣的人,才會教兒子在上京不要惹禍,不然,就憑他藩王世子的身份,直接將事情告到皇帝麵前去,托大了說,捉弄他的皇子和世家子都未必會有好果子吃。
而另一個西南來的就不一樣了。陸酌顯然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有怨抱怨,有仇報仇,初來上京的那幾天,不是沒有人欺負過他,可很快,都被他一一報複回去了。
狼崽的爪牙直接暴露在身前,自此之後,再沒有人敢惹他。
這倒很符合傳說中西南王的形象,付辭又想,傳說中的西南王性情暴戾,淫、亂無德,年紀輕輕已經熬死了一任王妃,他的兒子,果然也是這副德行。
這並非是貶低陸酌,相反,相比起周珩的忍氣吞聲,付辭更喜歡陸酌這樣的性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
或許他們三人都是代表著自己身後的藩王勢力,所以幾人碰到一處的時候,付辭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而因為三人性情的緣故,這種平衡輕易不會被打破,隻是一旦打破,就很容易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文淵閣平靜的日子發生轉變的那一天,正是是關於雲南王的流言傳入京中,日漸甚囂塵上的時候。
好脾氣的周珩頭一次露出爪牙,伸向詆毀他父王的那群人。
出乎他的意料,這個看似柔弱的雲南王世子,一頓架打下來,一對多,竟也是沒怎麼吃虧。
不過臉上多少還是掛了點彩。
他下樓的時候,正好便看見他將那幾個人凶走。
正要問他需不需要去一趟太醫院,後邊突兀的掌聲便響了起來。
陸酌笑得放肆,走路也沒個正形,鼓著掌囂張地說什麼恭喜他頭一回出手打人。
那一刻,付辭真的很想衝他臉上也來一拳。
不過他忍住了。他沒理陸酌,直接帶著周珩去了太醫院,看著太醫給他包紮完了傷口。
周珩哽咽著,跟他說,他是在上京頭一個對他那麼好的人。
隻不過帶他去了趟太醫院,這便算是好了嗎?
付辭不以為意,隻叮囑他好好休息後,便自己去找付照回了家。
隻是後來,他明顯可以感覺到,周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為數不多可以說真心話的人。
從前不過點頭之交的情誼,在他不斷主動與自己交流後的幾個月裏,勉勉強強升級成了朋友。
上一個這樣主動親近他的人是誰來著?
似乎是晏柏兆家的五妹妹,小名叫阿九的。
距離她上一回主動來找自己玩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付辭思索,聽說她前幾天進宮赴宴的時候,不慎落了水,不知恢複好了沒有。
他們家和忠義侯府關係不錯,他本來想抽空跟著母親一起去看看她,不過文淵閣課業繁忙,等到他想起來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母親告訴他,她已經去看過了,那丫頭怪可憐的,摔了一次水,腦子竟糊塗了。
他當時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隻覺得周珩跟那丫頭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不會一見麵就緊緊跟著他不放。
他跟人說話很有度,隻有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會蹲在他麵前哭,說他父王不是那樣的人,外頭的流言都是假的。
他其實是信的。
性情暴戾、肆虐百姓的人,養不出這樣的兒子。
對於外頭那些流言,他也很費解,究竟是怎麼傳出來的?
後來他便知道了。
在他被帶進重華宮的那一天。
皇帝身邊有個宦官,姓陳,名晁,皇帝十分信任他,將他充做自己的心腹。
那一日的重華宮,昏暗陰冷,空曠無極,人踩在地磚上,都會發出幽長可怕的回響。
他被陳晁拎著,拿破布堵住嘴,扔到一扇屏風後頭。
已經在那裏等著的,是與他同樣遭遇的陸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