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申訴狀(二)(1 / 1)

號裏的人們聽到上訴,紛紛討論起改判和等待終審判決事例。如果判的刑期比較重,很多人會要求上訴,這其中隻有很少數人得到重新判決--刑期減少。(這種原因大多是家屬花錢,托關係跑到中院活動的結果)也有上訴後刑期加長的特例:如去年,有個鄉下老鄉(當地習慣把蒙族稱呼為老鄉)把自己媳婦的腿打斷了,判了他兩年。他也不服判決,跟著他們一起上訴。沒想到終審下來後又給他加了一年刑期。在一審判決和終審判決之間,五六個月的等待算是時間短的,還有不少人等了八九個月。

李明虎提出來他也要寫上訴狀,劉黑子勸他省省吧。按照他的情況,再上訴也還是三年,還不如早點去勞改隊,能舒服點。不上訴的人,等於默認初審判決,會等到人齊了以後,被集中送到勞改隊。這些囚犯,不管有沒有文化,進到這裏麵,通過看到的、聽到的,會很快領悟到判決和服刑的有關常識。

我想到讓哈達要紙和筆寫訴狀的事情,同他一講,他說跟寶音圖提過了。第二天,勞動犯就送進來二十幾張紙和一隻鋼筆。於是,我開始動手給哈達寫訴狀。起了兩頁草稿,又想起一些內容填進去。感覺寫的太少,於是搜腸刮肚地又想象些東西,最後,工工整整地炒成了三頁紙。內容無非是自己懷疑自己有神經病,因為親戚朋友們都反映自己的媽媽脾氣不好:做了一些事,過後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自己的二姐也是這樣,自己的五姐也有類似情況。而自己經常恍恍惚惚的,做過很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現在懷疑自己的家庭裏有遺傳性精神病,請尊敬的法官審察等等。另外感到自己對殺人這事特別後悔,當初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幹出那些事情的,都不相信是自己幹的……

實際上哈達可不認為自己有這些症狀,他的媽媽和二姐,現在看來應該是屬於性格偏執,他的五姐應該算是智力發育遲緩。但哈達完全信任我。我問他想怎麼寫?他說你怎麼寫都行,我就自以為聰明地寫成這樣。抄好了以後,慢慢地念了一遍給他聽,他還比較滿意。號裏的那些人擠過來看了看,朱老五不怎麼認識字,他也隨著他們一起誇我的字寫得漂亮,我還為此小小地得意一番。

五六天以後,哈達又出號了,回來時手裏拿著兩張紙,一看,是判決書。

因為他清楚了一審、二審、上訴和執行的這些事情,他看上去並沒有想象中的魂不守舍。同時因為又一次家人接見,大概喜悅也衝抵了不少頹喪吧?他進來以後,就從床底下翻出我給他寫的那份上訴狀,喊著那位已走到門口的年輕看守,想請他把這個交給法院。那名看守說你直接交給所長寶音圖好一點,哈達又小心翼翼地重又把它放入床褥下。

判決書在這些人的手裏傳閱著,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他的作案過程和受害對象。劉黑子“嗤”了一聲說:

“哈達,你不是說殺了五個壯漢麼?怎麼還有這麼小孩子啊?”

哈達的臉憋得像紫茄子般,一言不發的離得遠遠的,別人都沒說什麼,這事也就過去了。

在八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呂正操隔著鐵門喊李明虎趕緊準備,要將他送勞改隊了。李明虎興奮得一個高從鋪上蹦起來。他並沒有上訴,這段時間他總說勞改隊比這監獄裏好的話,盡管他還沒有蹲過勞改,隻是聽有限的幾人說說而已。與其說他憧憬新環境、新生活,不如說他對這裏已經厭煩了、已經死心了,他迫不及待地希望改變,哪怕是從這個籠子裏跳入另一個籠子裏也歡欣鼓舞。何止是他一個人如此,蹲在這裏的每一個人,哪個不願意離開這裏呢?

不到半個小時,呂正操就來提這些服刑的勞改犯了,七號房響起了鐵門聲。李明虎與我們每個人擁抱告別。等我們這囚室裏的鐵門打開時,肩扛手提的他向我們揮揮手:“兄弟們,我先走一步,去那頭給你們探路了。”號裏這些人沒一個高興的,想來李明虎的今天也是他們的明天。

過了兩個星期,我在晚上值班坐在門邊看書時,又聽到哈達的腳鐐響動聲,我以為那個黃影子又出現在他身上了,猛地抬頭望去,卻沒像以往那樣看到那東西從他身上閃到望風孔裏。但這次卻看到哈達高舉著兩手伸向天空,他仰躺在那裏,兩手掌張開,手銬被他繃得筆直,兩臂在那裏一晃一晃的,似乎被他抱住了什麼東西,就這樣,胳膊懸在那裏好久都不放下來。起初我以為他醒來了,伸伸胳膊活動活動,但他總是這個姿勢我感覺有點不對勁了。

我站起身走過去,看到他兩眼緊閉著,兩眼的外眼角淌下很多眼淚來。這可奇怪了,還從沒有見他哭過,但他這樣子,分明還是在睡夢中。我想把他搖醒,又覺得不能這樣做。就站在那裏望著他,過了有快半分鍾的樣子,他才放下兩手,翻了一個身,側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地,似乎還在睡眠。我望了他一會兒,看上去也沒什麼事的樣子,於是又坐下來看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