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雖然打死了那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乞兒,又讓人收屍一起走了,這件事卻還不算完。
他走之前,看了衛道一眼。
看不出什麼意味深長,也就是兩顆略有些精明而顏色渾濁的眼珠子,點在不大的眼眶子裏。
轉一轉,走了。
衛道站在原地,低著頭等他們都走出去,才悄悄窺了一眼,沒看見什麼,那些人的背影,一脈相承的寬厚闊壯,擋了個嚴嚴實實,衣服又黑,人又多,一群人走出去,頗有些排場。
沒有人回頭,似乎也沒有被發現。
他們離開了,衛道還在這裏繼續活著,當天的事情,那麼多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雙眼睛,膽大的看在眼裏,膽小的聽在耳中,一出去就傳開,說著說著,那事就變成衛道的事。
“那院子裏的衛道,勾搭上了這邊新管事的,兩個人說好了,晚上衛道就去他屋子裏。真羨慕,也不知道,那管事的屋子什麼模樣,要在那屋子裏住上一夜,恐怕少有人還願意回來了。”
“我聽說,那屋子金碧輝煌,有酒有肉,進去的人都不能抬頭,空氣裏還有一股清香……”
“要是我也能爬上那張床,進那屋子裏,住上一晚,這輩子也值了。”
衛道經過的時候,他們說起話來並不避諱,似乎有意讓他聽見,就是為了去一次。
這話要是單獨聽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幾個異想天開討論今晚花幾個銅板住哪家千金一夜的大酒店去。
就算什麼都不清楚,醉漢也會哈哈大笑。
衛道沒搭理他們,自己低著頭經過了,沒料到,一拐彎,一群鶯鶯燕燕在院子裏開著房門梳洗打扮,一股子脂粉香氣撲麵而來,霎時能讓人想到紅粉朱樓,又想到白骨骷髏,差點沒讓衛道嗆了一口氣,他咳嗽了一陣,邊走邊咳嗽,壓著呼吸和聲音,屏氣加快了腳步。
“哎呀呀,看看這是誰來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定是又來找管事的吧?嘖嘖嘖,真是好福氣。”
“瞧瞧他的模樣,也不知道怎麼就能讓管事的看上,真是的,怎麼不能看上我呢?雞窩裏飛出一隻金鳳凰,那鳳凰怎麼也該是咱們姐妹裏出去,哪裏輪得上他?他也不照照鏡子,稱稱自己幾斤幾兩……”
衛道很想堵住耳朵,然而不太方便,堵著耳朵走路,摔跤的時候都不好反應,就看這些人的樣子,嘴上說說,恐怕不止。
要真對他做什麼,這些人又不敢了。
大家都慫,個個想活命,既然要活命,一定不能惹是生非,說幾句風涼話是大家咬舌根的心性,在這裏住個兩三天,髒話怪話鬼話,耳目暈染都能懂大半,要說在這裏找出一個罵不出髒話的人,那才離譜。
就算是衛道,也不是一無所知,隻是他平時話少,沉默的時候多,似乎是沒有說過,然而稍微想想,他對著某些使勁戳他痛處的人脫口而出起來,也不幹淨。
隻是,他也不怎麼跟人吵架,也不怎麼跟人打架。
他的身體不好,比較起來,大家都不吃飯,兩三頓是常事,他也沒吃,但是別的還可堅持一二,他能當場倒下去,然後一桶涼水潑醒了,還得受罰,幾次三番,每到沒吃沒喝幾頓或者吹風受涼之類的時候,他幾乎次次都病,還比別人多罰,奄奄一息,沒死而已。
但要是多看兩眼比較,大家都在院子裏,獨他一個,又白又瘦,或站或坐,仿佛立刻就要死了,不知道的見了,就跟看見一具剛從土裏刨出來的帶著點新鮮熱氣兒的屍體一樣,又厭惡,又叫人驚恐。
一般驚恐的都是那些醉漢,酒壯慫人膽,壯了也還是慫,撐著點威風勁兒,耀武揚威慣了,突然見了鬼似的人,嚇得也比人更厲害。
衛道都習慣了,那些人要麼衝上來打一頓,然後自己罵罵咧咧走了,以為是他裝神弄鬼,要麼就抖如篩糠,一溜煙兒跑了,甚至跑不掉。
他是不會主動去追哪個單純被他嚇到的人的,不管是不是酒鬼,一般走了就走了,小心眼的會覺得被戲耍了,腦子裏有奇怪想法的人就變得更奇怪了。
有段時間,城裏還到處流傳著鬼小孩的故事,說是晚上走夜路,可能見到一個病死的小孩,餓得骷髏一樣,白得不見天日,活著的時候,過得又慘又可笑,死了就不甘心,從墳墓裏爬出來要□□,不過他對一般人並不在乎,默不作聲的待著,他就自己走了。
那個故事裏的鬼小孩原型就是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