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衛道的表情沒有變化,語氣也平靜,像是早有預料,又像是無所畏懼。
他坐在那裏,絲毫不準備逃跑,也不準備反客為主。最開始那種令記錄心驚膽戰到幾乎要破口大罵的氣勢終於不見,他隻是坐在那裏,連眨眼的頻率都穩定,不像個人,像個提線木偶。
某些小孩手上古怪的人形玩具。
他似乎收斂了氣勢,又或許是,僅僅因為漫長的時間,午飯沒有吃,午休沒有睡,困倦和無話可說占據了上風,他開始打盹,就像一個坐在教室裏,明亮的燈光下,困得不行,卻不得不睜開眼睛用筆寫字的學生那樣。
這種強烈而奇異的反差感,讓記錄盯著他的眼睛都好長時間不眨一下,就怕看錯什麼線索,記錄是指望衛道自己不小心給他們送線索的那種意外被分配到這個監察司工作的新人,純種小菜鳥,不加水,不喝添加劑,對一切抱有美好的幻想,再發現自己正在進行破滅並處於搞砸所有事情的狀態。
記錄現在也這樣想,他盯著衛道,希望衛道自己露出破綻,好讓他或者他身邊的審員立一個頭功才好。
審員沒有記錄那樣的新人心思,他和監控都緊緊盯著衛道,試圖給衛道造成壓力,慢慢說:“他說,你是故意提起彭浪的。因為彭浪對你有好感,你想借此對他炫耀。”
衛道沒有說話,空氣凝固了一瞬。
審員坐得端端正正,繼續補充道:“他說,你明知道,彭浪喜歡你,想接近你,你三番四次將人推開,又不說明白,用話術和臉吊著人,不肯放手。
他還說,彭浪確實想要更多的錢,卻不見得願意做那件事,你推薦彭浪就是明知道這件事不成功了,還要刺激他。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的小人,錙銖必較,吃飯不肯大方,付錢扭扭捏捏,也不常出門,關在屋子裏神神秘秘的,也許就是你殺了彭浪,還要偽裝成一無所知的樣子。
你有很多時間都是獨處,沒有人能證明你的清白。
彭浪已經死了,她跟你有交集是有目共睹的,你沒有足夠證據可以脫罪,大概也沒有那麼多錢去請辯護幫忙,想好怎麼坦白了嗎?”
午後的陽光一如既往地熱烈,室內並不算擁擠,窗戶玻璃亮得反光一般,將所有人的眼睛都刺痛,黃得發白的陽光穿過綠葉殘花泛出些明媚而炫目的光暈,打著轉慢慢挪過來,攀爬進房間,攤開在地板上,水一樣流動,火一樣跳躍,雪一樣鬆散,冰一樣凝結,整個房間便都變得如此使人頭暈目眩起來。
又仿佛是盛滿了顛簸虛幻的一屋子血海。
衛道眨了眨眼,同樣慢悠悠的語速回答:“我已經坦白了。”
記錄眼前一亮,他以為衛道是說,承認了故意殺人的罪行。
然後自己低頭一看,又沒有發現,仔細對照了一遍,依舊沒有,心中湧起一股衝動蒸騰的怒氣,猶如受到極大的欺騙,又再次從期盼的高峰跌下來,幻滅。
他還算謹言慎行,並沒有直接發怒,忍下言語刺激,握著筆杆,等待審員的詢問。
審員沒讓他失望,打量著衛道的臉色,問:“你知道嗎?我們還問過範悅,她也說,如果是你,確實可能殺害彭浪。你有什麼辯解,一起說了吧?”
衛道反問:“範悅具體怎麼說呢?”
審員拍了一把桌子:“現在是我們在審你,不是你多問的時候!”
衛道往後一靠,牽扯嘴角,冷漠又淡然地笑了笑。
其實那個笑容並不真誠,比他一貫的禮貌性笑容,更加複雜,壓抑的怒氣碎片和不禮貌的挑釁,還有些漫無目的走神的無所謂。
審員看見他突然笑起來,卻並不生氣,態度還緩和了些,換了一種柔和些的語氣,語重心長道:“你想知道範悅怎麼說,也不是不能告訴你,你要配合我們的調查和審問,應該沒有問題吧?我們這裏是包食宿的,就算你轉移到節目地點,也不會特意給你斷掉的,可以放心。好不好?”
衛道不是無話可說,但他很久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了,他獨處的時候,通常是安靜的。
今天突然說出這樣多的話語,喉嚨裏發幹,嗓子裏已經發痛了。
他一直不喜歡說話。更何況,還是別人要求的,不能開心的話。
即使聽見仿佛示弱般的語言,心情也並不能好,四肢百骸都懶洋洋的。
他說:“行。”
這個字聽起來就很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
看表情又似乎不是。
比早上開門時讓人看見的更加發白的臉色讓衛道的狀態看起來非常不好,他睜著眼睛,又好像是正在睡覺,垂著眼,並不看人,眨了眨眼睛,對著地板,看見一圈又一圈彩色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