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範悅鬆開衛道的袖子,袖子還是不免沾上些許水痕般的印記,她有些訥訥的,低著頭,垂著眼,聲音一下子小了不少。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彭浪那個樣子,誰也沒辦法昧著良心說,她是個好人。”
“嗯?”
衛道發出了疑惑的聲音,抬眼看向範悅,麵上幾乎寫著幾個大字:你認真的?
他頓了頓,沒來得及說話,範悅先搖頭:“不是!口誤,剛才是口誤。
她、她長得太好看了,臉好看,身材也好,幾乎從來不長痘,也不長斑,大太陽曬了,也就她不變黑,也不用那些昂貴的化妝品護膚品,誰都嫉妒。
大家都這樣,那種嫉妒太難壓下去了。”
範悅垂著頭,將要難以啟齒般的模樣,好一會才說:“偏偏她還努力,又不合群。”
她的聲音更低下去,仿佛在教堂宗廟,跪在神佛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罪孽,一邊發自內心地懺悔,一邊發自內心地怨恨,恨自己做錯事,恨彭浪不反抗,恨周圍的人沒有幫忙,又恨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太少。
最恨的人是衛道,最恨的事情是……
衛道一心置身事外,她沒有辦法。
要是能把衛道拉下來就好了,憑什麼他就能獨善其身呢?
憑什麼他就可以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這樣一副冷淡的模樣呢?
範悅咬著牙,內心鬥爭著發音:“大家都知道,早上上班打卡時間是八點到九點,隻有她一個人每天八點踩點就到,每天都是這樣,每次都是最早,這就顯得我們偷懶耍滑,可明明我們都是按照規章製度,誰也沒有遲到。
晚上退勤時間是六點,可以自行調整半個小時,有的早走,有的晚走,還能自己選加班還是不加班,一般是強製加班的,至少兩個小時,走的時候,都是八點。隻有她,晚上是最晚走的,次次都是。
她這樣一來,經理就覺得我們不上進,讓我們學習,還讓我們跟著她走,讓我們自主加班。
誰願意啊!”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變得激烈起來:“我不喜歡她!我討厭她!恨不得她去死!”
“她給前輩端茶倒水,前輩看得慣她,自然看不慣我們,覺得我們不尊老。
好嘛,她又給新職員指導工作,又說我們是不愛幼了。
這也還不算,她自己獨來獨往的,誰也不給個好臉色,平時也不跟我們說什麼話,聯誼會不參加,公司團建也不來,打掃衛生也不行,嬌氣得很,也不知怎麼嬌生慣養的。”
範悅說到這裏,忽然鎮定下來,看了一眼衛道,表情異常平和,甚至有些將要微笑的模樣,又不是高興,又不是難過,比似笑非笑更輕蔑,比似哭非哭更安靜,仿佛一張臉都要扭曲在衛道麵前。
她不說話了。
衛道正在記錄,發現她停下來,抬眼表示疑惑:“你想連我一起殺了?”
空氣中緊張沉默的氣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
範悅笑了起來:“怎麼會呢?我最喜歡你了,我隻喜歡你一個,這麼多年了,我們還算是青梅竹馬呢,小時候,你就做過我的鄰居,後來是我的同學,再後來是同事,又是同城,你至今沒有婚配,好不容易到了我麵前,我怎麼會殺你?”
她的語氣是溫柔的,表情是柔和的,坐在那裏就像一團和氣。
這個人似乎全然沒有殺氣,隻是溫柔可靠,簡直要變化起來成為一個麵團。
衛道並不相信她的話,也不會把將信將疑的神態流露出一絲一毫來,叫人難過。
他一向是這樣的,體貼入微,仿佛麵前的人即使是個提著菜刀從血泊裏走來的,素昧平生而一無是處的醜人,蠢得令人發指,在看見他的時候就想殺他,他也不會動怒,甚至不會有更波動的情緒那樣,不得不讓範悅如此心折。
沒辦法,範悅就喜歡衛道。
或者說,她就喜歡衛道這樣的人,喜歡衛道的外表和性情,喜歡衛道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真實內在。
即使那並不美好,即使那並不符合想象,即使那黑暗肮髒,即使那是所有人以為應該敬而遠之的。
範悅偏偏喜歡,喜歡到如今這樣的地步,喜歡到……
她今天說出這個故事,明天就要悄無聲息地死去,死後還要被所有人共同唾棄。
她也心甘情願。
她從來不敢賭,更何況這個人是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