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半池揉皺的春水, 還有堆疊的楊柳,朱少君恍惚間瞧見那人對著自己笑了一下。
他往常不怎麼愛笑的,如今咋然一笑, 園中春景都遜色了三分。
朱少君緩緩走了過去,她走得極慢, 繞著池子迤邐而行。瞧著不動聲色,掩在衣袖下的手卻已經在打顫。
隻有她知道, 自個有多緊張。
看著那款款向自己行來的少女, 顧維眸中笑意愈盛,他仍舊靠著那株樹, 輕扯著唇角笑道:“你來了。”
簡單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 似乎變了味道,和從前不一樣了。
明明隻是過了一個冬日, 他卻驟然成熟了許多。
待到走進了, 朱少君才驀然發現, 他已經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要多。似乎有什麼變了, 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你快要去河西了嗎?”她輕聲問他。
顧維點了點頭:“是, 再過一旬便要啟程了。”
朱少君揪了揪那百草紋藕荷色的裙擺, 盡量讓自個的語調平穩下來, 她深吸了口氣, 柔聲說:“我給你準備了一樣禮物,你可以帶去河西。”
顧維垂首看她, 眸子裏像是盛了一汪清泉,他放緩了語氣問:“什麼禮物?”
被他這樣凝神看著,饒是朱少君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心跳聲逐漸加快。
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抬起頭看他, 軟聲回:“一張角弓。”
一張角弓,是她送他的禮物,那上麵的圖案是她親手繪的。
送了兩輩子的禮物,這一次終於要送出去了。
顧維臉上極快的閃過一抹驚訝,向她身後看了看,而後問道:“在哪呢?”
“在我屋裏,待會你隨我去拿。”朱少君咬著唇回了他一句,眼見著他從樹幹上直起了身,打算跟著她一塊兒去拿角弓,她忙道,“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說得如此正式,他便肅了神色:“嗯。”
麵前的少女久久沒說話,顧維也沒開口催她,隻是靜靜陪她站在一旁等著。
良久,朱少君仰臉看他,試著讓自個平靜下來:“顧維,你去河西,一定要萬事小心。”明明努力想要以平穩的語氣說這個事,卻是怎麼也鎮定不下來,聲調都在打著顫。
“我知道。”顧維眉梢微動,聽到她關切的話語後,心底驀地一軟,神色也跟著柔了許多。
朱少君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到你戰死在了河西。”她抬頭對上他詫異的目光,輕聲道,“我知道在你出征前說這個很不吉利,可我真的害怕……”
“你別不信我,我沒騙你,真的。”她越說越快,甚至連身子都帶上了幾分顫抖。那場大戰的具體細節她並不清楚,也沒法子讓他避開災禍。後來她派了人去查,但時間太過久遠,也查不出什麼來。
看著她急切的模樣,還有那眼中隱約浮現出的水光,顧維心底軟得一塌糊塗。
他拉住了她的手,輕聲說:“我信你。”一抹複雜之色悄然爬上眉宇。似有一場春雨將至,天光透著幾分暗沉,一如那日黃沙蔽日,“我也夢到了。”
朱少君耳中隻剩下一片嗡鳴聲,怔然問他:“你夢到了什麼?”
顧維回道:“同你說的一樣,我戰死在了河西。”
“你是何時夢到的?”她腦子裏一團亂麻,心跳沉重而快速,有什麼東西在呼之欲出。
顧維抬手撫了撫她的鬢發,眉眼愈發的柔和,他輕聲說:“三日前夢到的。”頓了頓,他又道,“你不必擔憂我,我有應對的法子。”
兩行淚水潸然而下,她抬眸凝望著他,因被淚水阻擋了視線,她所能瞧見的唯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那身影高大而堅實,足以令她心安。
抽噎了好一會,朱少君咬著唇喚他:“顧維。”
“我在呢。”他輕聲應了,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鬢發,見她哭得實在凶,又掏出帕子來替她拭淚,低聲哄她,“不哭了好不好?”
“顧維。”她又扯著身前那人的衣袖喚了一句,而後小心翼翼地問他,“你……你夢到,夢到你是怎麼死的呀?”
顧維沉思了片刻,溫聲道:“有人勾連吐穀渾泄露大軍行蹤,從而遭了吐穀渾埋伏。”
倆人對視良久,靜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朱少君的淚水堪堪止住,掀起眼簾望過去,眸光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擔憂:“上一世,我曾嫁給過旁人。”
“我知道。”顧維軟著聲音回她,睫羽微垂,在眼下留了一小片陰影,“對不起,前世沒能陪你走完剩下的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