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小姑娘應當是已不記得這兩枚遺落在長亭宮裏的白玉骰子了,便像是當初冬節時決絕地拋下他再不往來一般。
涼薄又擅忘。
他眸中暗色微湧,唇角卻輕輕抬起,隻低聲道:“聽聞你素日裏與昭華打雙陸,都要壓上一些彩頭。不知道今日,打算壓上什麼?”
棠音聞言,輕垂下眼左右看了看,見自己晨起時走得頗急,身上除了貼身的一些物件外,再無旁物,便輕輕搖頭:“我沒帶什麼東西來。”
她說罷,輕垂下眼,思量了半晌,終於緩緩開口,輕聲道:“若是你贏過了我,我便與你說一樁你不曾知道的事,權當是賭注了。”
白玉骰子應聲落在棋盤上,響聲輕微。
李容徽並不去看骰麵上的數字,隻抬眼望了她良久,終於低應了一聲:“好。”
一把雙陸進行得格外沉默,兩人各懷心緒,誰也不曾開口,唯有春日尚寒的朔風卷著塵土自亭外無聲而過。
許是心虛不寧,也許是運氣不佳,當晨霧散盡,天光大亮之事,這把雙陸也很快分出了勝負。
棠音也緩緩放下了手裏的檀香子,輕聲開口:“是我輸了。”
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她與李容徽打雙陸,從來都是輸多贏少。猶記得第一回與他打雙陸的時候,還輸了整整一日,不甘心到,都忘了去赴昭華的約。
……明明相隔不遠,可如今想起,卻已如隔世之遠。
她強自斂下了思緒不再去想,隻緩緩抬眼,看向與她相對而坐的李容徽。
李容徽亦深看向她,一雙淺棕色的眸子裏看不出什麼情緒,隻靜默不語,似在等著她兌現方才的承諾。
棠音便輕啟了唇,當話將要出口的時候,卻又遲疑了。
大抵是這一盤雙陸打得太久,以至於春寒時節微涼的朔風一寸寸地消盡了心頭一時湧上的燙意,隻餘下淒清而透骨的森涼。
事已至此,即便是說了,又能改變什麼呢?
隻是給彼此,給她的家人徒增憂患罷了。
沉默了良久,棠音終於緩緩自青石凳上站起身來,攏緊了身上的羽緞鬥篷,輕彎了彎杏眼,低聲道:“此去北城天寒路遠,七殿下——”
“保重。”
她的語聲極輕,尾音幾乎要消散在微寒的春風裏,還未來得及聽清,便又被一陣急促而昂揚的戰鼓聲打斷。
一聲又一聲,自盛京城的方向遙遙而來,似叩打在人心之上。
這是大軍開撥在即,鳴戰鼓誓師。
李容徽握著那兩枚白玉骰子的手指驟然發緊,顯出青白的骨節。
良久,他啞聲低應了一聲,起身大步往十裏亭外走去。
棠音的指尖已將袖麵上暗繡的海棠花揉得發皺,卻終究沒有開口。隻是抿緊了唇,微彎著一雙杏花眸,平靜地看著他走出了這逼仄的荒亭,看著他轉身上馬,看著朔風帶起他玄色的氅衣邊緣飄飛如旗幟,看著駿馬長嘶一聲,向著陌生的路途絕塵而去。
馬蹄帶起的疾風吹動道旁的荒草,小姑娘那雙微微彎起的杏花眸漸漸垂下,裏頭一層浮釉般淺淡的笑意也盡數收了。
挾裹著戰鼓聲的朔風帶起她的裙裾,往李容徽離開的方向追去。
隨著馬蹄聲漸遠,風聲也漸漸止歇,被朔風帶起的裙裾重新垂落回她的身側,如一朵開敗了的棠花。
棠音微抬著一張淨白如瓷的小臉,靜靜在原地立了半晌,直至徹底望不見李容徽的身影了,這才低垂下眼睫,沉默著往相府的車輦前行去。
等候已久的檀香忙迎了上來,也不敢多問,隻忙自車轅上取了小竹凳下來,扶著她,步上了車輦。
錦簾還未落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卻又落雷般響起,打破了官道上的寂靜。
棠音下意識地抬起眼來,回首往聲來的方向望去。
正對上一雙淺棕色的眸子。
去而複返的李容徽高居馬上,雙手緊緊握著韁繩,隻啞聲問她:“棠音,你可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棠音掀起錦簾的指尖倏然一顫,隔著這薄薄一層錦緞,於在掌心裏留下了月牙形的白印,卻覺不出痛意。
她默了良久,終於輕抬了唇角,低聲開口:“記得平安回來。”
隨著話音落下,棠音輕輕鬆開了手中的錦簾。
簾幕落下,隔開一方昏暗天地。
棠音半倚身在大迎枕上,緊緊闔著雙眼,任由眼底的霧氣氤氳成珠,成串墜下。
天地靜默,車輪碾過道旁荒草得細微聲響中,背道而馳的馬蹄聲漸行漸遠。
漸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