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2 / 3)

小時候她萬般辛苦的想讓他知道她得了心理疾病,他卻從來不願相信,長大後她可以控製疾病,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將她送來這裏,與世隔絕。

室友看她悶悶不樂,主動湊過來說:“我給你送一份禮物。”

慶虞猜想大概是惡作劇,躺到床上後不動了,閉上眼睛。

室友撓她的腰,鬧得她壓根睡不著,隻好睜眼,回敬一拳頭。

那瘦的可怕的女人躲開,笑嘻嘻的說:“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真有禮物。”

慶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大門背後貼著一張紙,上麵寫道——此間禁止悲傷。

室友從床上跳下去,開始搖頭晃腦,跳舞,邊跳邊說:“我跟你一樣,也討厭那些不清楚別人經曆過什麼就隨意評判的人。就好像一個相親的男人要求女方必須孝順,可萬一女方的父母從小就虐打她呢,難道也要讓她以博愛之心去度化嗎?這太荒謬了。醫生沒得過精神病,怎麼知道沒吃沒喝要比精神病痛苦呢,這本來就不該放在一起比較,拿痛苦作比較的人太可怕了,比我們這些瘋子還可怕。”

慶虞看到她床上淩亂一團,被褥不知多久沒曬,如果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看到髒的發硬的被罩,肯定會認為被子下麵藏著一個蟲族。

“你不瘋。”她說。

女人跳舞的動作停了,回頭笑得像個骷髏頭,她太瘦了,“你怎麼知道我不瘋呢,就因為我說話有條理嗎?那你說話也很有意思,難道你也不瘋嗎?還是說除非我壓著你,打你罵你,逼你買我的飛升秘籍,把身上搓下來的泥丸當仙丹推銷出去才算是個瘋子?我在這裏住了好多年,還不知道瘋子的門檻已經這麼高了。”

慶虞看到紙上那幾個字,字跡潦草,但筆鋒有力。

第二天醒來時,第一件事還是打架。

這瘋女人好像忘記昨晚她們短暫的談心事件,又瘋狂的騷擾她。

她跑去跟管理人員投訴,汙蔑瘋女人是同性戀,想對她進行性騷擾。但是管理人員以‘未造成實質性損傷’為由駁回。

隔了一天,她又去投訴,再次駁回。

日子過得平常,不能上網,不能打電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

她越來越想念外麵的生活,幻想能夠再見到年鬱和季嵐,這種想法日漸強烈。也許是因為昨天早上洗漱的時候看到有個人不停的把自己的手往鏡子上甩,血濺了滿地,那人又嘟囔著要把自己的皮剝下來賣錢。

那個場麵讓人不忍回想。

一直到早晨睡醒,眼前還是濺在牙刷上的血,惡心了一整夜。

今天再次見到那個人時,她戴了好幾條約束帶,臉色呆滯,眼珠緩慢的動起來。而此時語音播報正是溫柔女聲,念道:“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室友挪過來跟她一起吃飯,說:“她練過武術,比你還能打。但她不打別人。”

她的笑容裏有種預見的美感,電視劇裏的女巫經常會用這樣的表情暗示人物命運。

慶虞遂了她的意,問:“為什麼?”

諱莫如深。瘋女人下了定論:“以後你也不可能再打別人。”

想不通這句話。

沒過幾天,那個稱要剝自己的皮賣錢的女人又開始自殘,比之前還嚴重。不過每次自殘後她都會消停幾日,看起來特別沒力氣。

慶虞一直疑惑,為什麼她不直接死去。

自殘,原來自殘會讓人興奮並不是她的專利,這世上好多人都以‘把刀指向自己’為樂。

去醫技樓體檢的那一天,瘋女人看她的眼神特別奇怪,就好像明日她會死去,以一種告別的姿勢注視她。

慶虞覺得莫名其妙,安安分分接受了檢查,醫師沒給她看檢查報告。

晚上吃完飯後又排隊領藥。語音播報裏提醒所有患者前往工娛室觀看新聞,末了又贅了一句:

——“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晚上,瘋女人又開始胡言亂語,工作人員進來警告了幾次,見不管用後要帶走她,她就開始大哭,哭的肝腸寸斷,求饒:“我不喊了,不喊了,絕對不喊了——”

可你現在就在喊。慶虞想。

瘋女人也意識到這一點,趕緊噤聲,往床上爬。

等護士安撫好她的情緒,門關上,燈滅了。

瘋女人突然說:“你有朋友嗎?”

不等慶虞回答,她又輕聲說:“特別親密,無處不在的朋友!”

慶虞想到祁浣。

她嗯了聲。

瘋女人問:“你的朋友為你做過什麼事情?”

慶虞不想回,但一想到她剛才差點被拖走時崩潰的模樣,又覺得還是說了比較好,便道:“她寫了一本書,打算賣錢給我治病。”

聞言,瘋女人忽然無聲的大笑起來。房間昏暗,慶虞看不到她的模樣,但能想象到她張開口狂妄肆意的笑容。笑聲過分壓製,變成樹葉被風吹起時相撞的沙沙聲。

“讓我猜,她是不是有一個絕對悲慘的人生,獨獨成了你的附屬品?”

她分明在笑,可笑卻那麼的殘酷,每說出一個字,慶虞就覺得身上多了一道傷口,有人往她傷口上噴辣椒水。

祁浣得了艾滋,

祁浣是孤兒,

祁浣被孤立,

祁浣是她的女孩。

——絕對悲慘。

她初中的時候不知道艾滋是隱私項目,不能集體檢查。但祁浣得艾滋的事一定得讓所有人知道,於是給祁浣的設定是在學校檢查出的艾滋。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年少時並不完善的思維。

她隻是在圓自己的設定而已。

瘋女人說:“我們都這麼自私,活該得病。如果我們有一點良心,就不應該製造那樣一個人出來,她有了生命,卻在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以不體麵的方式死去。”

她很嚴肅的說:“慶虞,我想說的是,今天不是體檢的日子。有大事要發生了,他們要走捷徑了。”

“什麼捷徑?”慶虞側過身睡,想看清她。

可是失敗了。

瘋女人說:“我沒見到你跟你的朋友說話,是因為你也知道來這裏的那一天就意味著她要被殺死,還是她真的消失了?”

慶虞搖頭,她恍然明白了什麼。

待在這裏將近一個月,醫師一直試圖讓她接受祁浣是虛構的,並讓她忘記她,但是她從未透露過。即使醫師說她是不會發光的太陽,即使她知道醫師的意思是隻要忘記祁浣,她就能成為會發光的太陽。

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治療她。

瘋女人還是睡不著,等工作人員再一次檢查完畢後,她直接坐起來跟她聊天,說:“你有什麼願望嗎?想跟那個朋友一起實現的願望。在這之前,讓自己如願。”

慶虞思索半響,想到《離歌》,她和焦糖一樣。

“和平。我愛和平,我的願望是一切都和平,世界,家庭,學校,醫院,都和平。”

瘋女人一愣,然後笑了半天,再沒說話。

她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何時,慶虞等不到她的回答,已經要睡著了,她突然開口:“如果這是你想做的事情,那你可以放棄,你應該承認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應該承認你身上背不起和平這麼大的一個命題。”

如果不是藥物作用,後半夜大概睡不著了。

慶虞覺得好笑,其實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無能,從小開始就清清楚楚。

她不如典典果決,不如餘幀優秀,不如季嵐幸福,不如年鬱勇敢。

這幾年來,表麵上看她似乎進步了,但隻有她自己清楚,她隻是在看別人進步,自己還縮在下水道裏不敢出來。

但她真心渴望和平。

就如她認同自己身上背不起和平那麼大的一個命題一樣。

第二天照常洗漱,吃早飯,排隊領藥。

陽光很燦爛,女一區組織去操場鍛煉,去了後才發現女二區和男一區都在。

鐵網堅固的包圍著康複中心,大家都開始跑步,有人開始吸收太陽精華,決定原地升仙,有人做俯臥撐,打算以一己之力讓土地懷孕,緊接著他哭嚎起來,說要把生-殖器切掉扔到海裏,如希臘神話裏寫的那樣,讓浪花懷孕。

神經病。

保安把他帶走,他的尖叫聲響徹大樓,每個人都麵露恐懼,剛才打算原地升仙的人也順從的站著,頭包在衣服裏,躲開太陽的光。

隨著大樓裏尖叫聲的消失,操場上陷入混亂。

他們平時神出鬼沒,像與鬼怪為伍,可從不見他們在這裏反抗,一切的怪異和自殘全都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怕自己太正常了就難以自保。來之前瘋的還是來之後瘋的,很難說。

慶虞看到一操場的男男女女突然都開始嚎叫,哭的要死要活。

他們應該是世人最害怕的一類人,但他們自己比誰都害怕這個世界。她學著瘋女人的樣子蹲下去,眼裏控製不住流淚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就是被馴服的生活。

那個引起混亂的罪魁禍首後來幾天走路時都在發抖,看到人就發抖。

慶虞想,她待不下去了,一定要快點離開。要跟外界聯係。

跟一些小護士聊天的時候套話,知道康複中心一些病情穩定的病人會得到電話卡,能夠與家人聯係,她便去和瘋女人溝通,讓她幫忙聯絡一下有電話卡的病人。

瘋女人起初並不同意,她搖頭,道:“你不要自作聰明,在這裏,你的能力就是殺死你的刀。”

但慶虞不死心,和她友好相處了很多天,討好她,陪她打架。

瘋女人終於鬆口,說:“有個上高三的女生,好像是不學習又愛玩兒,家長送進來一年了,她最近要出去,估計正在和家裏通信,我試試看能不能接觸到她,你別抱太大的希望。還有,不要被人看出破綻,不然我們倆都沒好果子吃。”

慶虞很感謝她,每天看她偷偷把安眠藥吐出來,也沒去報告,甚至跟她一起暢談一夜。她現在什麼都沒有,能給的隻有陪伴。

這一天,她住進來三個月了,康複中心舉辦一場演出,請了一個頗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演奏家很和藹,表演之前說了句:“祝即將出去的人前途璀璨,祝還未出去的人永遠幸福。”

曲子很耳熟,旋律優美。

慶虞閉著眼聽了一會兒,再次睜眼時,發現回到了高中的禮堂,台上是李茹舊在拉二胡,她旁邊坐著的是年鬱。

她感覺不可思議,一直看著身邊的人。年鬱的表情一點都不像那一年,她說喜歡她,她沒答複,後來再回去看演出時她把校服蓋在頭上,李茹舊喊了她一聲,她頓了頓,啞著聲,隱約咽了一下,說:“什麼事。”

李茹舊把校服扯下來,慶虞看過去時,發現年鬱眼眶通紅,校服濕了一塊,她默默走出去,背影在燈光映襯下顯得很孤單。

她孤獨,但坦誠。

她也應當如此。

慶虞想,她該告訴她,於是站了起來,朝著那個背影喊:“年鬱,我會像愛和平一樣愛你!”

年鬱的背影僵住,她的周圍長出藤蔓,禮堂的裝飾開始掉色,從極具光澤感的紅綢變為黑白,台上播的流行歌變成鋼琴曲,曲調變成幽靈攀附在耳旁,戳破她的耳膜,她失了聲,眼睜睜看著年鬱回頭,沒有臉,巨大的磁音過後,她隨著藤蔓一起消失。

她還站著,忽然聽到語音播報:“演奏結束,請各區有序帶回。由知名音樂家捐贈的物資正在陸續發放,請大家耐心等待,我院宗旨是——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女一區排隊時,瘋女人扯了她一把,在看到她的臉時,瘋女人呆住了。

慶虞順手往臉上一抹,沾了一手的眼淚。

音樂消失以後,康複中心又暮氣沉沉,外麵烏雲籠罩,從前枝繁葉茂的大樹開始逐漸萎靡,一場繁華的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