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節的夜晚,海風徐來潮汐輕誦,圓月當空灑下一片冷輝,使老虎嘴顯得影影綽綽潤潤澤澤。蝦池裏鱗光閃動,時有劈啪的蝦尾擊水聲,在豐獲的騷動裏,也籠罩著青氣森森的陰影。
西裝革履的建生悄悄潛回了老虎嘴,帶著老師回來看蝦。
老虎嘴除了蝦苗已長成外,幾乎沒有變化,虎頭崖仍然高高挺立雄峙一方。
虎頭崖內隱藏了一條永固河水下暗流,在虎頭處分岔入海,一條去了外海,一條通進老虎嘴,經年不斷的河水把海水淡化了,這就是老虎嘴不活蝦的秘密。
老師臨終囑托建生的就是把自己負氣掘開的內流重新堵上。
他說:為師癡癡迷迷一生為蝦,本以為此念已絕,哪知癡心終究難移,浪費了那塊天然蝦場我心難安。你去以後,百事不聞不問,隻管把蝦養起來。到那時,你把我帶去,完成我以身飼蝦的心願!
建生輕輕打開老師的骨灰盒,恭送老師飄然而下,把他的一生完完全全融進蝦池。
夜色裏,劉家營子村邊海灘上燃起許多焚香燒紙的火堆,星星點點襯出靜寂中的詭譎。
突然,沉默的虎頭崖響起嗚嗚咽咽的悲哭,聲音先是時斷時續有低有高,不一會兒,幾個聲音逐漸融合,變得怪異而淒厲起來,仿佛一群鬼魅遙對圓月發出了喚魂的厲嚎。
這聲音氣勢雄渾懾人心魄。
建生雖明就裏卻也不能自持,膝蓋發軟身不由己的跪倒在地。
他曾苦心經營費盡心機,在劉家營子撒下一張扣眼細密的羅網,慢慢地牽動繩綱,興奮地眼看獵物往裏鑽。當他發現自己從根本上背離老師的思想,想要收手卻已無力控製局勢了。
他愧對老師,也替老師悲哀,因為老師以為把他創造成了寶劍,而他不過是塊凡鐵。有時他整日沉思反省,發現自己的本能潛質中與劉大麻子、蠣子之流暗有相合,那就是在追逐殘忍中獲得滿足。
他不敢正視家破人亡的雨兒,也無法承受夢魘的壓力,象一條丟失了羊皮的狼虛怯怯地逃離了劉家營子。
遠處的星火逐漸繁多,竟變得像都市裏璀璨的萬家燈火。
虎頭崖的厲鬼嚎哭聲中,許多超送冥靈的火船在潮中悠悠駛進黑沉沉的大海中,給海麵鑲上遊移猙獰的火眼。
建生匍伏在地,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響頭,剛剛站起身,忽然本能地覺察到氣氛有異,一股陰冷氣息在他周圍聚攏,猛然回頭,卻見一人不知何時佇立身後。
這人緇衣黑發融在夜色裏,橫額紮了一條觸目驚心的雪白的孝帶,長發隨風飄飄曳曳,月光下,臉色白裏泛青。
雨兒?是雨兒!
雨兒臉上既無喜色也無戚容,平平淡淡地使建生感到窒息。
建生不敢瞧雨兒的神色,把目光投向蝦池,輕歎一聲道:雨兒,我回來想帶你走,換個環境,到你夢想過的地方。
雨兒無聲地笑了,目光極深極遠,輕聲問道:那是你的船嗎?
建生望望那條泊在老虎嘴外的漁輪點點頭。他沒叫人跟隨,獨自搖著小艇過來的。
眼見雨兒憔悴成這樣,建生心如刀絞,便告訴雨兒:那是我們的船!
雨兒輕輕搖頭,慢聲細語地說:我的船不是紅色的。
建生吃驚地望望那漁輪,哪有半點紅色的影子?倒是遠處海灘上竟渡的火船在波湧間浮現,映紅了那片海水。
建生說:別胡思亂想了雨兒!這蝦池是劉家營子的,我們走吧!
雨兒問建生:他們是來接你的吧?建生順雨兒手指的方向看去,黑黢黢的海麵上隻漂搖著月亮的碎片兒,哪有什麼人。
建生正詫異著,耳邊又傳來雨兒平平淡淡的幽幽語聲:瞧,他們來了。小石子搖櫓,我娘還沒煎完哪副湯藥,我爹剛點著煙正朝這邊招手哩!咦?蠣子咋也搭上了這條船,肩上還背了那杆大槍。
建生聽得寒意徹體,再也支持不住了,拔腿向泊小艇的地方逃去。
雨兒的聲音平平淡淡地追隨著他:他們來了,來接你了!
建生在恐懼中不知怎樣回到的漁輪,汗水透濕卻感到心中寒冷,身上不由自主地打著顫兒。
他登在甲板上,心情複雜地回望老虎嘴。
皓月下,一切盡收眼底,那裏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小石屋的燈光昏黃黯淡,宛如一頁擱置塵封的舊曆。
老虎嘴的一切平平淡淡,仿佛被曆史遺忘,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他惆悵良久,無力地吩咐一聲:起錨!
漁輪很快駛出了老虎嘴海灣,駛出了劉家營子海域。
建生登上舵樓再次回望,心裏悠然一動,朦朧的虎頭崖上似乎有一盞氣燈在晃,象一點搖曳舞動的螢火遊移在劉家營子寂寞的夜幕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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