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雲聚 1(3 / 3)

李如鬆細看柳成龍,隻見他膚色白皙,方臉長眉,一副大儒學者的風範,談吐雖表麵文雅,然而言下之意卻明顯是心存猜忌,再側頭看了看宋應昌時,仍舊是雙手籠在袍袖之中,眼角低垂,不發一言的模樣,於是簡明扼要地對柳成龍說道:“四萬有餘,五萬不足。”

柳成龍在朝鮮官居領議政大臣之位,如同明朝宰輔之職,可謂老謀深算,但此刻聽了李如鬆的答複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天兵雖勇,但以四萬之眾卻如何與二十萬倭寇匹敵?”

李如鬆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成龍冷冷地說道:“閣下以為四萬之眾太少,我卻以為太多。”

柳成龍迎著李如鬆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李提督可能有所不知,祖承訓將軍眼下也在此地養傷,而其所率五千天兵因寡不敵眾,已盡為倭寇所屠,而祖將軍亦在戰陣之上受倭寇所驚駭,至今思之仍有餘悸,因此務必請李提督謀定而動,萬不可輕敵。”

李如鬆平靜地點了點頭道:“是嗎,他在哪裏?”

柳成龍答道:“祖將軍此刻就在後堂。”

李如鬆點了點頭,起身向宣宗李昖行禮後告辭出了國賓館的廳堂徑直往後堂而來。

李如鬆到了後堂門口並未直接進去,而是順著門縫向堂內看去,隻見窖生背後背著“斬犬”守在門內,其餘楊元、麻貴、李如柏、查大受等人與祖承訓此刻正團團圍坐,隻見祖承訓哭喪著臉對眾人說道:“我祖承訓追隨我們老爺縱橫遼東二十餘年,和蒙古韃靼惡仗打了無數,就沒吃過這麼大的敗仗!可是像倭寇這麼邪乎的敵人至今還沒遇見過,現在想想都後怕。”

在座的幾人都未曾在戰陣之上與倭寇對陣過,因此聽祖承訓如此說不禁麵麵相覷,都在心底思量著倭寇究竟是什麼模樣,特別是查大受和李如柏知道祖承訓素來驍勇善戰且膽大包天,因此兩人聽他如此說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查大受和祖承訓都是跟著李成梁從士兵開始幹起,憑軍功逐步擢升至今,兩人都是大老粗,彼此之間也沒什麼禁忌,因此大聲嚷嚷道:“我說老祖,你能不能說仔細點,這夥子倭寇到底怎麼個邪乎法?”

祖承訓哭喪著臉說道:“我老祖就這麼和你們說吧,這夥子倭寇會妖術!”

眾人聽了都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祖承訓一看更加急了,說道:“我就知道我說了你們都不信!我和你們說,這夥倭寇裏麵真有會妖術的。這些人身上都穿著古怪的衣服,有的幹脆披著塊獸皮,臉上大多帶著鬼臉麵具,腦袋上有插著雞毛的,有戴著牛角的,他娘的反正穿什麼的都有!”

劉綎皺眉道:“老將軍,依你剛才所言,隻能表明這夥倭賊身著奇裝異服,似乎和妖法並無關聯啊。”

祖承訓眼睛一瞪說道:“我還沒說完呢!這夥倭寇不僅穿著打扮讓人駭異,而且臨敵之際呀呀鬼叫,有的能飛天遁地,有的能口吐黃煙藍火,我的那些弟兄們隻要一被噴到馬上昏厥,然後就會被倭寇砍死、刺死,有的甚至是……是被咬斷了脖子咬死的。”

祖承訓說完,眾人更加驚駭不已,大家都覺得祖承訓剛才所說有些太過不可思議,但看祖承訓的樣子又似乎並不是在扯謊,一時間琢磨不透,因此都不說話,忽然聽到有人“咯咯”的笑出聲來,大家尋聲望去,原來是站在門口的窖生剛才聽了祖承訓的話,勉強忍了一會兒後實在是忍耐不住才笑出聲來。

祖承訓一見勃然大怒,張嘴罵道:“哪來的小王八羔子!你他媽的笑什麼?”

窖生剛剛沒有忍住笑出聲來,原本自己覺得有些歉疚,可聽祖承訓張嘴就破口大罵不禁心頭火起,於是故意現出一副恐慌的模樣說道:“各位將軍恕罪,我剛才聽這位老將軍說倭寇能飛天遁地、口吐黃煙藍火,確是千真萬確,我從前就親眼見過。”

楊元、查大受等人並不認識窖生,倒還不覺如何,但是麻貴、李如柏、劉綎等幾個熟悉窖生的人聽了無不大驚失色。李如柏搶先起身對窖生說道:“窖生,你剛才說的話可是當真?”

窖生道:“確是千真萬確。”

祖承訓一聽窖生如此說心裏的怒火才慢慢消退,說道:“我剛才就和你們說過,這些倭寇確實會妖術,這個小子也說親眼見過吧。”

李如柏信以為真,對窖生說道:“那你快和幾位將軍細致地講一講,你究竟在哪裏見過?”

窖生看著祖承訓說道:“各位大人,屬下小的時候在家鄉就出現過這位老將軍所說的東西,能飛天遁地,能口吐黃煙藍火,還咬人脖頸,一時間攪得人心惶惶。”說到此處,窖生故意頓了一頓。

李如柏和劉綎等越聽越奇,見窖生停了下來忙追問道:“後來呢?究竟如何?”

窖生故意歎了口氣道:“後來有人請來了一個法力高強的道士,開壇作法後,才抓住真凶,原來是一隻黃皮子在山裏修成了人形,來到人間為非作歹,結果被那個道士施法收了去,從此我家鄉便又成了清平世界。今日聽到這位老將軍說起倭寇竟然和我家鄉的那隻黃皮子精一模一樣,我猜想自然是倭國的黃皮子成精了。”

屋內眾人聽到此處才知道窖生是在出言譏諷祖承訓,麻貴、李如柏等老成持重的倒還能把持得住,楊元、劉綎等年輕人都已經是忍俊不禁,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

祖承訓聞言不禁惱羞成怒,指著窖生破口大罵道:“媽了個巴子!你個小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消遣你祖爺!”說罷竟伸手將腰刀抽了出來,怒氣衝衝地似乎便要衝上去砍窖生一般。

李如柏一見之下趕緊伸手攔住祖承訓,急道:“祖叔,您這是幹什麼?”

祖承訓見李如柏伸手阻攔,好像比剛才更加惱怒,大呼小叫地頗有不砍窖生一刀難泄心頭之憤的意思。

窖生絲毫沒有慌亂,嘴角上揚壞笑道:“祖老將軍,您怎麼還生氣了呢?難不成相同的話您說的就是實情,我說了就是胡謅?論身份您是將軍、我是小兵,論輩分您是長輩、我是小輩,你這樣似乎有以大欺小、仗勢欺人之嫌吧?”

祖承訓本就氣得要命,被窖生伶牙俐齒的一頓搶白,更是怒不可遏,全力想掙脫李如柏向窖生衝去,楊元、劉綎等一見也連忙起身勸阻,一時之間屋內亂作一團。

眾人正鬧得不可開交時,突然在一瞬間都安靜了下來,原來大家看見李如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冷冷地注視著所有人的舉動。

祖承訓率先將腰刀入鞘,卻仍舊怒氣衝衝地喘著粗氣,楊元、李如柏、劉綎等一看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李如鬆冷峻的目光如同兩道閃電般在每個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窖生身上。窖生在李如鬆的注視下也沒了剛才的飛揚跳脫,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

李如鬆伸手劈頭蓋臉地給了窖生一巴掌,聲音低沉地訓斥道:“反了你了!目無尊長,信口開河!今夜罰你不準睡覺,出去找李寧那個愣種,讓他教你練習三眼火銃,明日我親自檢核,不合格就重罰你二十軍棍!現在給我滾蛋!”

窖生頭頂吃了李如鬆的一巴掌,被打得火燒火燎的,疼得他偷偷地齜牙,聽李如鬆如此說也顧不得疼痛,一麵向李如鬆行禮,一麵應道:“是,提督大人!”然後飛快地逃了出去。

待窖生出去後,李如鬆穩步來到祖承訓身前站定,拉住祖承訓的手關切地說道:“祖老將軍作為先鋒先行入朝,與倭寇苦戰數日,甚是勞苦,不必理會剛剛那小兒的信口雌黃。”

祖承訓被李如鬆如此一說,滿腔怒氣化為烏有,眼圈也瞬間紅了起來,緊緊地拉住李如鬆的手哽咽道:“大侄子,你祖叔打了一輩子杖,從來沒有像這次吃過這麼大的虧。實在是因為這倭寇不僅凶殘異常,而且武器威猛,戰法奇異,還會妖術,大侄子你千萬不可……”

祖承訓話還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李如鬆雙眼正射出兩道寒光仿佛要將自己穿透,不禁一時之間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李如鬆輕輕地將祖承訓拉回了椅子上重新坐下,自己則來到廳內的主位上坐了下來,目光緩緩地在廳內眾人的身上一一滑過,最後停留在祖承訓身上,然後朗聲對祖承訓說道:“祖將軍,本提督有兩件事需要和你申明。其一,這是朝鮮國的國賓館,坐在你麵前的諸位都是我大明朝的國之重器、武力柱石,是此次東征抗倭的精英,因此在這裏沒有什麼大侄子,隻有東征提督。其二,作為堂堂大明朝的將軍、抗倭先鋒,卻張嘴倭寇火器威猛、閉口戰法獨特,妄自菲薄、未戰先怯,如此用兵焉能不敗?!

本督念在你剛與倭寇苦戰數日的份上,既往不咎,但是從今日起你再膽敢有助長倭寇氣焰、動搖軍心的妖言,莫怪軍法無情。”

祖承訓渾身戰栗地站起行禮,顫聲道:“提督大人……提督大人訓誡的是,屬下知錯。”

查大受在一旁有些替祖承訓抱不平,於是站起身來,可還未等他開口,隻聽李如鬆忽然怒喝道:“無需多言,其他人等如有違反,同罪論處!”

查大受還沒等開口便被李如鬆的一聲暴喝嚇了一跳,因此僵在了當場,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很是尷尬。幸而馬上聽到了李如鬆低沉的聲音:“各位若無事便早些回去休息,準備不日便向平壤進軍。”

眾人聽了都如釋重負,紛紛和李如鬆告辭離去,祖承訓和查大受雖不甘心,但見李如鬆態度堅決,無奈也悻悻地離去。

李如柏心思縝密,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因此故意等眾人都離去後想單獨勸勸大哥,可還沒開口李如鬆卻搶先開口道:“如柏,你也下去吧。”

說罷轉身踱到窗前,推開窗戶看著外麵的漫天飛雪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