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雲聚 1(1 / 3)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唐陳陶

萬曆二十年臘月二十八,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下了整整一天後終於停了下來,天空宛如深藍色的天幕,與蒼茫一片的大地渾然一體,遠處山巒如玉帶般蜿蜒起伏,一棵棵蒼勁的鬆樹此刻仿佛幻化成一柄柄冰刀雪劍,欲刺破那罩在頭頂的遙遠的天幕,靜謐中卻讓人感受到一種雄渾壯麗之美。

銀裝素裹,大美無言!

處於鴨綠江畔河穀內的一處遼東軍衛所前,此刻卻是另一番熱鬧景象:明日是入朝明軍集結的最後時限,因此三萬餘明軍士兵在空曠的雪野裏搭建了數以千計的蒙古包式樣的軍帳,這種軍帳使用特製的木架做成“哈那”,外麵包裹三層厚厚的羊毛氈以抵禦凜冽的寒風,內部寬敞,

軍帳上方呈圓形尖頂,並留有“陶腦”,意即天窗,具有良好的通風功能。

這樣一來,每座軍帳內便可點燃一堆篝火,既可炙烤又可取暖,不禁讓初到遼東的士兵們感到新奇和溫暖。而一座座營帳之間的空地上則更加熱鬧,士兵們成群結隊地忙碌著,有從附近的山上砍伐一棵棵粗大的鬆樹運下山,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的;有帶著弓弩,火銃從長白山麓的山林裏打來許多野物的,諸如野豬、麅子、獾子、野兔、山雞、飛龍等;有遼東土生土長的士兵對周遭環境熟悉無比,還在山背坡的水塘中鑿開冰封找到長白山的一種特產哈士蟆的,無不歡欣雀躍;還有的士兵用火藥直接在冰封的鴨綠江上炸出一個冰窟,刹那間江底的魚群都躍出江麵,早已守候在旁的士兵們紛紛抓捕,忙得不亦樂乎!

不過與李如鬆為了安排各路大軍今日集結而特意提前安排一隊遼東鐵騎進入深山所獲的獵物相比,這些實在可以算是平常得緊了,原來這隊遼東鐵騎按照李如鬆的吩咐竟在山林中用三眼火銃獵獲了一隻六百餘斤的白額猛虎,合力運下山來後,此時已將虎肉分割下來交夥房處理,隻剩一張虎皮放在營地中央,引得許多士兵紛紛上前看熱鬧,因為大多都是生平第一次看見老虎,因此大家都倍感新奇。

大家便開始有的忙著將篝火燒旺,有的忙著將獵物洗剝幹淨放在篝火上燒烤,有的將鮮魚倒進盛有剛剛消融的雪水的大鍋中,開始燉魚。

與各色野味和鮮魚相比,傍晚時分剛剛趕到的五千川軍卻顯得更為搶手,早來的各路士兵以各自的營帳篝火上燒烤的野味為誘餌,連哄帶騙地往自己營帳裏拉拽川兵,到最後竟變成了哄搶,以至於最後軍中傳令下來,每個軍帳內隻許有一名川軍,這搶人的鬧劇才戛然而止。

川兵之所以如此搶手,是因為他們剛剛到達集結的駐地,各路軍隊中的老兵油子都敏銳的發現,這些川軍士兵每人背後都背了一個酒壇子,頓時如餓狼見了羔羊一般。若不是礙於嚴厲的軍紀恐怕馬上就會一擁而上地衝上去搶人了,苦苦挨了許久直到這會兒馬上就要開飯了還如何忍耐得住,所以才一擁而上的搶人搶酒。甚至一些老酒蟲剛剛把酒壇拿到手裏便迫不及待地打開喝了起來,一時間鬆木燃燒後散發的鬆油的清香與烤肉、燉魚的鮮香,再加上一壇壇瀘州大曲的酒香混在一起彌漫在空

氣中,實在讓人熏然陶醉。

這五千壇美酒自然是舒承宗在聽聞朝廷兵部命劉綎親率五千川軍赴朝抗倭的消息後,以瀘州酒坊“大瓦片”的身份召集瀘州所有酒坊,募集了當年上好的藏酒後趕在劉綎帶隊出發前親自將這批瀘州佳釀運至成都總兵府,以慰軍勞。

川軍北上射倭狼,瀘州佳釀勞軍忙!

隨美酒一起交由劉綎帶去遼東的還有舒承宗和青藤、俞二兩位先生給窖生的親筆信和三個老人對窖生的拳拳思念之情。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離家數月,窖生畢竟年少,對兩位師父及父母的思念之情日漸加深。然而此刻窖生正守衛在設在遼東軍衛所的中軍大帳內,雖然懷揣著爹和兩位師父的親筆信,但礙於軍務在身卻不得馬上翻看,聽著帳外的喧鬧歡笑聲陣陣傳來,遠望著掛在天際的一彎殘月,胸臆間的一股思鄉之情竟愈加濃烈,不禁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此時李寧雙手各拿了一碗酒和一塊烤好的鹿腿肉,偷偷地拉開營帳門,悄悄地遞給窖生低聲道:“小四川,先吃點喝點,暖暖身子。”

窖生一把接過了那碗酒抬頭一飲而盡,然後抹了抹嘴又接過鹿腿撕咬下一大塊肉在嘴裏嚼著,微笑著向李寧表示謝意,李寧小聲讚道:“你小子行!大口酒喝著,大塊肉吃著,外麵有個叫何大奎的川軍參將找你,我把他拉到我的帳篷裏了,一會兒等你喝酒。”

窖生會意地衝李寧擠了一下眼睛,李寧轉身離開,窖生回頭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淚痕。

窖生飛快地將口中的鹿腿肉幾口吞咽下去後,繼續在中軍大帳中守衛,此刻他心中惦念劉綎,因此偷偷地觀察著中軍大帳的情形。

與外麵的喧囂熱鬧相比,此刻中軍大帳內的氛圍卻是迥異。劉綎進到中軍大帳後,見在中軍大帳正中有兩個主位,其中左側主位上端坐著一個年近六旬的老者,身材瘦小,麵色薑黃,留著一副稀疏

的山羊胡,五官倒也端正,隻是眼角下垂,不禁讓人有些望而生厭。

劉綎猜想此人應該就是兵部右侍郎、備倭經略宋應昌。坐在宋應昌右側身上穿著一身便服的便是提督備倭討逆總兵官李如鬆。而在宋應昌左側並排坐著三員武將,李如鬆右側則分別坐著兩員武將,卻一時想不到都是何人。

劉綎來不及多想上前行禮道:“屬下成都總兵府副總兵劉綎拜見經略宋大人,拜見提督李大人,拜見各位大人。”

宋應昌點頭還禮道:“劉將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請坐。”說罷指了指李如鬆右側的空座。

劉綎還禮道:“謝宋經略。”說罷來到空座前還未等落座,就聽李如鬆突然低聲喝道:“劉綎,為何到的如此晚?”

劉綎趕緊起身還未來得及說話,李如柏搶先說道:“報提督大人,劉綎兄所率五千川軍弟兄每人除了武器給養外都背了一大壇酒,因此沿途耽誤了些許工夫。”

李如鬆聽了眉頭稍稍舒展,不再說話。

李如柏見狀將在座諸位將官一一給劉綎引薦,劉綎也與中軍指揮官楊元、右軍指揮官張世爵以及寧夏總兵麻貴等一一相互見禮,眾人才重新落座。

劉綎見帳內武將全部身披甲胄戎服,唯獨李如鬆穿了一身便裝與宋應昌並肩坐在主位上,不禁心中納悶。要知道李如鬆身為提督備倭討逆總兵官隻是此次抗倭的軍事主官,而宋應昌身為備倭經略,才是全權代表朝廷行此次抗倭之總責的首腦,因此按朝廷規製武將晉見經略必須身著甲胄,李如鬆如何會犯此錯誤?而且從自己進到中軍大帳開始,便隻聽見李如鬆一直在對其餘幾位軍事主官高聲地罵罵咧咧,而奇怪的是宋應昌始終端坐在主位沉默不語,而那幾個被罵的更是臊眉耷眼的不發一言,特別是坐在自己對麵那位年齡較大的寧夏總兵麻貴,更是幾次偷偷地給自己使眼色讓自己不要搭話。

劉綎雖然不明所以,卻也打定主意先不吱聲。

李如鬆把眼前的人幾乎都罵了一遍似乎意猶未盡,又開始大罵已經先期入朝負責與倭軍談判的遊擊沈惟敬:“這個沈惟敬他娘的去了這麼久,和倭寇談來談去,說得天花亂墜,可人家手底下絲毫不留情,現在朝鮮全境八道被人滅了七道,簡直是喪權辱國!”

此時一直都不說話的宋應昌輕咳了一聲說道:“李提督,請稍安勿躁。兵部派沈惟敬先期入朝與倭寇和談的初衷是因為此前寧夏叛亂尚未平定,實屬是權宜之計。”

李如鬆聽宋應昌如此說即使再狂傲卻也不便再說什麼,隻是哼了一聲繼續道:“還有祖承訓,帶了五千騎兵剛和倭寇交鋒便遭大敗,副將史儒戰死,五千將士幾近全軍覆滅,就他自己回來了,這仗究竟是怎麼打的,這讓我們遼東邊軍的臉往哪擱?”

坐在他身邊的李如柏見狀想打幾句圓場,於是說道:“稟提督大人,此次祖承訓雖然初到朝鮮便遭逢慘敗,實在是因為中了敵軍的埋伏,在平壤城被近四萬倭寇所包圍……”

李如鬆厲聲喝道:“如柏,你少在那和稀泥!軍隊中了敵人的埋伏,要你主將是幹什麼吃的,作為領軍之將難辭其咎!難道這麼粗淺的道理還用我教你?”

李如柏一聽,趕緊道:“提督大人教訓的是!”

李如鬆問道:“現在還有哪些軍隊沒有趕來集結?”

李如柏趕緊起身答道:“稟提督大人,截至目前,除浙江兵和錦衣衛未到,其餘各路大軍均已集結完畢。”

李如鬆皺眉道:“浙江離遼東路途雖然最遠,但今日也應該到了,”

李如鬆話音未落,大帳外忽然有傳令兵進到大帳稟報:“浙江遊擊將軍率三千浙江軍剛剛趕到大帳外,求見備倭經略宋大人、提督李大人。”

帳內眾將心中暗自納悶:“怎麼浙江隻派出一名遊擊將軍帶隊?浙江兵本來就到的最晚,早到的這些總兵都被李如鬆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更何況是最後一個到的,看來這名遊擊將軍可倒了黴了,這下可有的受嘍!“

眾人不覺都替帳外的那個遊擊將軍捏了把汗。

果然李如鬆哼了一聲問道:“帶隊的遊擊將軍叫什麼名字?”

傳令兵趕緊回複道:“稟提督大人,帶隊的遊擊將軍叫吳惟忠。”

話音剛落隻見李如鬆身子震了一下,又問了一遍:“你說帶隊的叫什麼名字?”

傳令兵趕緊重複道:“說是叫吳惟忠。”

李如鬆猛然從椅子上站起,對宋應昌說道:“宋大人,各位,你們在帳內稍等,我出去一會便回。”

又轉頭對李如柏道:“如柏,隨我出帳相迎。”說罷便大踏步走出營帳李如柏和其餘眾人無不大驚失色,按照朝廷規製,李如鬆以正二品武將出任東征提督,而遊擊將軍最高授四品官職,更何況李如鬆一貫的囂張跋扈,現在竟然要以正二品提督之尊親自出帳迎接一個四品遊擊將軍,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