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
唐·王維
萬曆二十年三月中,百餘人穿行在艱險的蜀道之中,無閑情觀賞早春“綠柳黃未勻,上林花似錦”的沿途美景,也無暇顧及“前有劍閣橫斷,倚青天而中開”的險峻雄偉,一行人自成都起,過廣漢,經德陽,穿劍門關,於廣元出川,而後翻秦嶺,出斜穀,直通八百裏秦川,近四十日內,日行百裏,終於到達了九邊重鎮之一:寧夏鎮。
寧夏鎮,黃河繞其東,賀蘭聳其西。西北以山為固,東南以河為險。寧夏鎮地勢險峻,河套地區土地肥沃、物產富庶,素有“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說法,因此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秦漢之於匈奴,唐之於回鶻,宋之於西夏,元,及至有明一朝,也先後與瓦剌、韃靼纏鬥百年。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千百年來,經曆了大大小小的戰爭後,難以計數的邊關將士永遠埋骨於賀蘭山,所以賀蘭山又有“軍山”“鬼山”之稱。
窖生與何大奎等川軍將士在經曆了一個多月艱苦行軍之後,終於來
— 104 —到寧夏鎮寧夏城前、賀蘭山下。此時的賀蘭山,正是“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的季節,對於窖生、何大奎以及這同來的百名川軍而言,感到的卻是徹骨寒冷,這讓窖生有些困惑,因為他依稀記得,上個月出發之時,川內便已經到處是一派“嫩葉商量細細開”的早春景象,怎麼走著走著,走了近一月有餘,卻把春天給走丟了?窖生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兩句詩,此刻最是應景:“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不過與同來的川軍士兵對眼前凶山惡水和鬼天氣的咒罵相比,窖生的心緒倒是好得多,一路上他更是和同行的這些士兵大擺龍門陣,經常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甚至都忘卻了行軍的辛勞,“小四川”的外號就此叫響。
雖然眼前春色無處尋,也不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但是眼前軍營千裏、雪峰萬仞,這粗獷豪邁的異域風光卻讓窖生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一行人來到距寧夏城十六裏外駐紮的明軍大營,何大奎身為帶隊參將,立刻找到營中傳令兵,遞上成都府所開具的勘合。那傳令兵驗明勘合後,狐疑地看了何大奎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在這等著!”之後他便進中軍帳稟報去了。
何大奎隻好帶隊在大營外等候,此時兩人兩騎由遠處急馳而來,及至近前,何大奎細看那兩匹馬,毛色不勻,奔跑之際也是不甚平穩,看來並非訓練有素的戰馬,兩名騎者也都穿著尋常布衣,看樣子兩人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
何大奎偶然瞥了一眼窖生,卻發現窖生正衝自己連使眼色,且用手偷偷指了指那兩名騎者。
何大奎覺得納悶,又仔細看了看那兩名騎者,似乎並無任何特別之處,可仔細一琢磨便發覺了古怪之處:雖然那兩匹馬奔跑之際不甚平穩,但馬上兩名騎者身形卻始終穩如泰山,不見絲毫晃動,足見兩人騎術之高明,絕不是普通百姓。
此時那兩名騎者來到近前。何大奎細看兩人容貌,見其中一名年長一些,三十七八歲,身材魁偉,此刻端坐在馬上,似乎也比一旁的騎者高出半頭有餘,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臉上一副濃密的絡腮胡子烏黑發亮,濃眉大眼,目光如炬,顧盼之際,極具威勢。
另一名騎者年紀尚輕,但看起來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身材頎長而略顯單薄,劍眉細目,目光堅定。
細看過兩人的相貌和氣度,何大奎更加確定這二人絕非是等閑之輩,但究竟是什麼來頭他一時卻也捉摸不透,因此打算靜觀其變。
此刻兩名騎者,在離營門不遠處勒住胯下坐騎,兩人翻身下馬,看了看何大奎和百名背著酒壇的川兵,並未言語,卻對著眼前這座大營仔細觀察起來。
此時那個折返回來,身後一個參將模樣的魁梧軍官帶領著一隊軍士氣勢洶洶衝何大奎而來,到了近前,參將模樣的人對傳令兵大剌剌地問:“是他嗎?”
那哨兵趕緊答道:“麻參將,就是這個人。”
這個麻參將上下打量了何大奎一番,對著何大奎大聲嗬斥道:“我剛剛查看過所有兵部調兵勘合,並無從成都府調兵的軍令!你究竟是何人?到此究竟要幹什麼?說不清楚就將你們全部拿下,以細作論處,就地正法!”
何大奎見此人傲慢無禮,心中不悅,但自己初來乍到,卻也不便發作,於是他抱拳道:“這位麻大人,卑職何大奎,在成都府任參將一職,卑職剛剛請這位兄弟已經查驗過勘合的!卑職這次是奉成都府劉顯劉總兵之命,專程給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鬆李總兵來送酒的。麻大人不信可以看看。”說完用手指了指窖生和其餘士兵背上所背酒壇。
這位麻參將掃了一眼眾人,張嘴將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罵道:“什麼他媽的討逆總兵官,老子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從四川幾千裏特意送酒到這兒,唬誰呢?我看你們就是他媽的哱拜的探子和二報!來人啊,去把這些人背上的壇子都給老子拿下來!挨個檢查看看裏麵裝的都是什麼?如有反抗就格殺勿論!”
這個麻參將手下的士兵一聽都來了精神,齊齊應了一聲:“是!”
幾十人便一擁而上,直奔著百名川軍而去。
為首一個百夫長模樣的軍官遠遠看到窖生除了背著一個酒壇之外,還背了一個藍布包袱,看形狀裏麵似乎裝了一把琴。他不禁覺得古怪,於是徑直來到窖生麵前,喝道:“你身上背著什麼東西,全部卸下來讓我們仔細檢查。”
窖生看了看眼前的這位百夫長,淡然一笑,卻對他的話置之不理。
百夫長一見大怒,伸手抓向窖生的肩頭。窖生也不閃避,百夫長的手指堪堪碰到窖生肩頭,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道夾裹著自己手腕就勢向前一帶,自己身子便向前飛起一丈有餘,重
重摔在地上,實在是狼狽不堪。
麻參將一見大怒,忙拔出鋼刀,指著窖生道:“你們果然是哱拜所派的奸細!來人啊,抄家夥!”
此刻那幾十名士兵紛紛拔出兵刃,何大奎一見情形不妙,縱身擋在窖生和川兵之前,張開雙臂對著營中士兵大喊道:“兄弟們,我們不是奸細,我們確實是成都府的人,我這兒有成都府的勘合,我要見麻貴麻總兵!”
營中士兵哪裏肯聽何大奎的話,營中士兵便要一擁而上,這邊川軍一看也不願束手就擒,紛紛亮出兵刃,眼看雙方便要混戰。就在此刻,那兩名布衣騎者中一名年齡較輕的漢子忽然身子一閃,來到麻參將身前,沒等麻參將有絲毫反應,就把他手中的鋼刀奪下,順手將鋼刀壓在了麻參將的脖子上,騎者劍眉豎立,口中一聲斷喝:“讓你的部下全都放下手中兵刃,全部後退!”
麻參將心裏一驚,嘴裏卻並不服軟:“哪裏來的大膽賊子!你們是一夥的吧,膽敢到堂堂大明寧夏總兵官大營來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來人啊,把這些奸細統統拿下!”
話音剛落,大營中又湧出上百名士兵,分別手持鋼刀和弓箭,箭在弦、刀出鞘,大有將眼前的騎者和川軍都砍成肉泥之勢。
眼見情勢萬分緊張,另一名身材魁偉的騎者穩步來到麻參將身前,用手輕輕拍了拍年輕騎者的手臂,年輕騎者馬上會意,撤下了壓在麻參將脖子上的鋼刀,後退一步側身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麻參將一見壓在自己脖子上的鋼刀撤了,於是便要發作,此時身材魁偉的騎者忽然反手一記耳光“啪”一聲重重地抽在麻參將臉上,力道之大竟然將麻參將抽得原地轉了一圈,他半邊臉上頓時呈現一片青紫,營中士兵或許都不曾想到,竟然有人打耳光能打得如此之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一步,大家麵麵相覷。
還沒等麻參將緩過神來,便被身材魁偉的騎者伸手捏住了後脖頸,這麻參將身材本來已經很是魁偉,但相比之下騎者比他卻又大了一圈,又因一個氣勢威猛,一個卻被耳光抽得神誌不清,所以此刻兩人情狀正好像老鷹捉小雞一般。
騎者湊近麻參將的臉,冷冷地說道:“你剛才說沒聽說過陝西討逆總兵官,也不識得什麼李如鬆是不是?今天我讓你好好認識認識!”
他說罷抬頭向營中士兵掃視了一周,每個人與他冷峻的眼神相遇後都不自禁打了個冷戰,竟然又連連後退了幾步。
那身材高大的騎者忽然運足丹田之氣高聲喊喝:“我是大明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鬆,讓麻總兵出來見我!”
這一聲斷喝真氣充盈,聲聞數裏,不禁震得眾人耳鼓轟鳴,營中士兵被其威勢所嚇,無不大驚失色。窖生心下竊喜,暗想莫非眼前這人就是李如鬆?那豈不是師兄到了?自己從小便聽兩位師父多次提到這位師兄,神交已久,今日一見果然英雄了得。
原來這兩位騎者正是原大明薊遼總督李成梁之子、新任大明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的李如鬆及其胞弟李如柏。
兩人奉命帶屬下一萬兵馬自太原疾援寧夏平叛,大軍連日疾行,前日離寧夏城尚有三百裏之遙,但李如鬆聽聞麻貴對寧夏城久攻不下,因此決定和胞弟李如柏兩人輕騎,喬裝,先行到陣前一探虛實,不想遇到此事。
大營的轅門前喧鬧了這許久,再加上李如鬆這一聲石破天驚的斷喝,早有人將情況報於寧夏總兵麻貴。
麻貴年近五旬,身材略微發福,頭上也略顯花白,但精神健旺,凜然生威。
麻貴正獨自一人在中軍大帳中發愁,原因一方麵自然是因為攻城不順,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日前接到內閣和兵部的行文,知道了任命李如鬆為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統帥山西、寧夏、浙江等各地軍隊,負責平定此次寧夏叛亂。
自從麻貴知道是李如鬆出任這個討逆總兵官以後,他但凡一想起來便覺得甚是頭疼,究其原因實在是李如鬆這廝的確是個難纏且絕對惹不起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