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一下梳著自己的長發,這個年紀了,她依舊烏發如雲,畢竟當年,她就以善於保養容顏,善於穿衣搭配而聞名六宮,深受先帝寵愛。靠著這一手,硬生生把許多年紀比她輕的妃子先熬死了。
梳子落在發頂便順暢地滑了下去,太後垂頭望著桌麵,日光從窗欞縫隙透進來,被窗格在桌麵上分割成一格一格如柵欄,她知道從第一柵移到最後一柵的時候,這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
這一年也差不多過去了。
她忽然拋下梳子,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地麵落了一層隱約的黑色長發,她長長的裙裾拖曳而過。
她站在廊簷下,透過層層宮門,看見緊閉的慈仁宮大門。
這扇門並不會開,隻在側門開了個人鑽不過去的小門,遞出雜物,送進飯食。
像個狗洞。
狗洞門口還有整整一隊的太女九衛日夜守衛。
美其名曰保護太後,可是太後知道他們甚至背著勁弩。
她相信,他們會射殺任何越過慈仁宮牆頭的人和物。
包括她。
這些凶惡的狗,懷裏揣著鐵慈的命令,而她那個名義上的好孫女,絕不會放棄任何能夠殺她的機會。
鐵慈離開燕南的時候,太女九衛剛剛借著春闈事件掌握了宮禁,一開始是和白澤衛共同輪流戍守後宮,而白澤衛她多年滲透,很多都是她的人。
那時候她還可以安枕,但是夏侯淳那條老狗,借著太女的威勢和狄一葦的幫忙,先是組織了一場軍中大比武,用狄一葦留在盛都的血騎和蠍子營精銳,將很多屬於蕭家派係的盛都宮衛頭領打傷,再借此機會以白澤衛無能為名,進行了清洗和換將,將血騎和蠍子營精銳都安排進了這皇城內外的防衛,占據了重要的中層位置,白澤衛也被換了許多。
之後又是打散換防,人員重新篩選補充,幾輪下來,宮衛就幾乎沒有蕭家的人了。
換完守衛就是換各宮伺候的人手,這回是瑞祥殿的人和鐵慈那個青梅竹馬顧小小一起動手,借著各種由頭,將她慈仁宮的宮女幾乎都換了。
隻是她身邊的人,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沒有合適的理由,誰也不能動,她身邊人也隻能謹言慎行,連走路都不敢步子大,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捉了錯處,從此就得離了慈仁宮。
雖然身邊人還在,但是沒了那許多小嘍囉,辦事就極為不方便。
更可怕的是,鐵慈人不在京城,眼睛還始終盯著宮禁,她和她的狗,從沒放棄過殺掉她的想法。
她的飯菜被下過毒,她遇見過三次刺客,宮中哪裏都沒去,偏偏往她這奔的刺客,而平日裏眼睛都不眨守門的九衛,那天一個人也不在。
若不是桑棠在,若不是每頓飯菜她都先送到桑棠那裏,她大概早就死了。
但那段日子,那日夜不眠擔驚受怕的日子,還是讓她崩潰了。
她爬上慈仁宮最高的采星樓,舉著火把,哭鬧著要放火燒宮,終於逼得皇帝匆匆趕來。
關閉了兩個月的慈仁宮大門終於打開,宮內是幽禁,宮外是自由。
皇帝站在那道分界線上,現在,擁有進出自由的是他,變成傀儡的,是自己。
她在登樓之前,硬生生兩夜沒睡,把自己熬得無比憔悴,以至於皇帝一看見她,震驚無倫。
她第一次拋下了身為太後的尊貴,抱著皇帝的腿痛哭,她請他看在當年養育之恩的份上,幹脆賜死自己,不要留她在這水深火熱的慈仁宮內日夜苦熬。日日經受死亡的恐懼和威脅。
皇帝不敢置信。
她看著皇帝的神情,便知道果然鐵慈幹這些,是瞞著皇帝的。
她就是條潛伏多年,爪牙帶毒,一朝出手便要人性命的惡狼。
她把留下的帶毒的飯菜,喂給貓狗,死了一地的貓狗,讓鐵儼眼神震驚。
她給鐵儼看那被刺客一劍刺穿的宮牆,她跪在皇帝腳下,哭著回憶母子也曾溫暖過的相處細節,回憶當初被寵妃為難時的她對他有過的回護,和他賠罪自己被蕭家裹挾的利欲熏心,發誓以後一定安分守己。
她和他說,之前的那許多年,她是做的不對,但是她從未想過要皇帝和鐵慈性命,不然父女二人也不能安然至今。
何以陛下一定要弑母,便不懼這史筆如刀?
那一個下午的哭泣,耗盡了她的力氣和全部智慧,最終皇帝雖然沒有答應開放慈仁宮,撤走護衛,卻承諾了不會傷她性命。
之後果然,下毒沒有了,刺客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