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淩局長就苦笑起來。
她說這孩子和徐仲衡沒有半點關係,因為徐仲衡從來沒有碰過她。
淩局長的話,打破了梁所長自以為是的設想。
他像毒蛇一樣盯著淩局長,說:“這麼說,小徐還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和那家夥搞到一起了?你真的忘了他是誰?你竟然肯為一個可以做你父親的男人躺下?”
梁所長這話說得難聽極了,甚至他當時的語調也帶著類似金屬刮過的刺耳聲,那是讓人不舒服到極點的一種感覺。
“哦,這您可說錯了。”淩局長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輕快,她的臉上浮現出快樂的微笑,“那次,是我引誘的他。”
辦公室裏,靜得像墳墓!
也許你會吃驚,為什麼我這個晚輩,竟然連這麼難以啟齒的細節都知道,不能怪我,因為當時在場的不止梁所長和淩局長,還有送來醫檢報告的兩個醫生,甚至他們都沒關上辦公室的門,激烈的爭執聲連走廊上都聽得見……
我想,淩局長是故意的。
她很快樂地看見自己的老師受傷,被她的話給戳傷,就像始終乖乖聽話的女孩子,頭一次堅持自己的意願,狠狠和父母大吵之後,眼看著對方被氣得發抖的那種惡毒的快樂。
我甚至都懷疑她的那句話裏有多少真實成分,因為很明顯,淩局長已經不是在闡述事實了,她隻是想回擊,想狠狠報複那個傷害了她和她丈夫的人。
梁所長像完全不認識她了一樣,怔怔盯著自己的學生!
他一直當她是個純潔幹淨、自律嚴謹的好姑娘,誰想到一夜之間,她竟然變成了一個毫無廉恥、喪失了底線的浪蕩女。
多年來,他們像真正的父女那樣親近,彼此信任,但是誰也沒想到最終兩個人的關係,竟然變得這麼尷尬,以至於要用互相刺傷來維係。
我想,那也是淩局長第一次嚐到那種快樂:踐踏一切既定規則的快樂。
是史遠征改變了她,是他的“亂來”,讓她察覺到之前自己循規蹈矩的乏味,盡管無比抗拒這種“亂來”,但是淩局長仍然深深被他吸引……
所以後來,我也常常想,到底為什麼後來淩局長要和小鵬的爸爸離婚,難道真的是因為她說的那個理由,“自己在不斷衰老”麼?她明明就知道小鵬的爸爸不在乎那個。
也許是因為,她一天天失望地發現:那個被改造“好”的史遠征,他身上,千年前的尖刺,已經被如今這個麻木的時代給徹底磨鈍,從而喪失了早年那種蠻橫放肆的動人魅力。他再也無法隨意打破規矩,反而為了遵守規矩,不得不畏手畏腳。於是,史遠征越融入現代社會,越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如魚得水、升遷賺錢,他的那種原始魅力就越淺越淡,盡管這一度是這對夫妻所共同希望看到的結果。
淩局長的理智想要的是一個健全的現代人,一個能夠適應現代社會發展的普通男人;可她的情感想要的,卻是那個粗野亂來、不在乎一切既定規則的唐朝草莽。就像之前,她的理智明白徐仲衡才是合適的丈夫人選,但是最終,她卻去了史遠征的懷抱。
世上,不存在什麼真正“理智”的人,掌管情緒的眼窩前額葉皮層如果受損,這個人並不會變得無比理智聰明,他隻會眼瞅著生活分崩離析,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因為,他沒有“情感”,那才是人類進行一切選擇判斷的基石。
在人這種生物的活動中,理智從來就未真正戰勝過情感,過去不會,未來,也同樣不會。
……於是,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梁所長慢慢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
他的學生,依然站在他麵前,她叉著腰,高昂著頭,神情驕傲得像個亞馬遜女戰士。
最終,梁所長沒有再說什麼,他隻是頹喪地揮了揮手,吐出兩個字:出去。
一周之後,淩局長拽著當天剛剛獲得新身份的史遠征,去了民政局。
梁所長和淩局長之間的齟齬,持續了將近一年,一直到史雲鵬誕生,倆人才算勉強和好,但是那之後,他們師徒,就再也無法回到最初那種毫無嫌隙的狀態裏了。
而史遠征的狀態,也是在兒子誕生之後才出現的好轉,因為他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毫無價值:有一個愛他的女人希望能和他一同生活,有一個他親生的孩子希望能被他撫育。這些都是繩索,將險些墜入絕望深淵的他,給一點點拉了出來。
當然他的兒子後來闖下那麼大的禍,幾乎將他再度推進舊日的深淵……那就是後話了。
隻是,當我知曉了一切之後,當我再度於親友聚會中看見那男人時,我這才驚訝地發現了那些隱藏在細微痕跡中的滄桑。他的確不年輕了,不,我說的並不是肉體,而是,他的周身上下,早已喪失了昔日傳說中“衝天大將軍”的光彩,那種因為憤怒而令人眩目的華麗光彩。
這麼多年來,他掙紮得太久,太疲倦,甚至都已經遺忘了掙紮本身的意義。
於是,在歲月漫長的洗磨中,他就逐漸變成一個溫和、沉靜而倦怠的普通中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