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化神奇為腐朽(3)(3 / 3)

過了幾天,吉勇從山下來說,已經有直升機來了,我們可以直接坐飛機去成都。

我們臨走時帶了一大瓶羊奶,對吉勇夫婦千恩萬謝。

再次回到那已經成了廢墟的鎮子,比幾天前離開時還慘痛。活著的人當初隻是驚嚇,現在驚嚇之後,稍一尋思就恐怖萬狀。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電,沒有住房,沒有通訊,救援不知何時能來,準時而來的是冰涼的山雨、病痛和家人不在的噩耗,還有那些手腳殘損、血肉模糊的傷號,垂死的人在滴滴漏漏的草棚下嚶嚀呻吟,鄰近的草棚裏的人或許已經停止了呻吟和呼吸,兩三具冰涼的身體遮著一片席子或一綹茅草……

上飛機的時候,我在下邊朝著小魚和朵朵揮了揮手,忽然,小魚似乎明白了,她一把抓著我的袖子,大叫道:“你要跟我們一起!”

我使勁掰開她細細的手指,但令我驚訝的是,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好像她那柔弱的骨頭忽然變成了細鋼絲。旁邊黧黑臉膛的軍人幹脆一把把我抱上了飛機。還沒等我回頭,飛機門已經哐的一聲扣上。很快冷雨迷蒙了窗外的一切,幾個盤旋,絕望的哭聲終於被甩在我們腳下。

直升機並不平穩。裏麵是重傷的人和小孩。重傷的人已經失去了呻吟的力氣,小孩子被恐懼塞住了喉嚨,噤若寒蟬。隻有小魚和咿咿呀呀的朵朵有說有笑。

“你看,他現在看我的眼睛,就像油菜花對著太陽。”她說。

“我們一到成都就回北京吧?”我說。

“好的。一回北京你就回夏威夷。”

“我……?不知道還回得去嗎?”我沉吟著,不敢去想幾天前自己回來的決定是不是太冷酷。可是如果我不回來,現在小魚能花朵般坐在我對麵嗎?

“我相信,她再見到我們一定會高興。”

“我不信,不用想都知道,她這次絕不會原諒我了。”我麻木地靠在艙壁上,飛機在向遼闊而安全的成都平原下降,而失望陰沉的汁液卻從我腳底上升,漫過我的頭頂。小魚輕輕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至少——你還有我和朵朵”。

可是沒想到,雙流機場因為地震已經暫時關閉了。

我和小魚隻好被送到林業學院的臨時難民營。裏麵很多和尚在做誌願救助人員。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的時候終於停了。但雲層依然厚重而壓抑。

我一定要出去找個電話,不論是師姐山崩地裂般的憤怒,還是槁木死灰般的冷淡,我都要聽到她的聲音。我看見帳篷門口一個背對著我們的黃衣和尚剛剛掛了電話,一回頭,竟然是南宮仁。剃淨了頭發的南宮仁如同剝去了最後一層朦朧雲影的光風霽月。他笑了笑,朝不遠處指了一指:“他正找你呢?”

順著南宮仁的指頭,看見李玄穿著白大褂正給一個半臉血汙的小男孩包紮頭部呢。

我走過去,和他緊緊抱在一起,直到濕透相互的肩頭。

“你的頭發一根沒少,是帶發修行嗎?”我含著眼淚笑著問。

“我是塵緣未盡,還必須走完今世要走的路,”他說,“對了,我沒想到你是逃婚跑來的。”

“你怎麼知道我逃婚?”

“從旺布回來之後我去找南宮仁,在那兒碰見你師姐。地震後我們三個就一起趕來了。你可真行啊,你不是到現在還玩大劈腿吧,柔韌性太好了,橡皮人嗎?”

“劈腿?此心可誅!她在哪裏?”我不禁四處張望。

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個地址。“現在手機信號還沒恢複,你去這裏找她吧。她在蓉城醫院做義護,還隨身帶來幾大行李箱藥品。成天盼望著能在傷員堆裏發現你呢。”

我忽然感到從胸口到鼻子一股熱流就要噴出來,急忙轉過身去。

“你一個人靜靜吧,我去看看小魚。”

我一人站在那裏不知道翻騰了多久,直到李玄出來告訴我一個雷人的決定。

他說,他要和小魚結婚。

為什麼?你們並不相愛。

我們都不大可能愛上別人了,但似乎機緣到了,我們都需要幫助,一生的幫助。她好像同意了。

這決定太突然了。我喃喃道。

李玄看著滿操場被疼痛碾壓著的呻吟或無力呻吟的人。“突然?有地震突然嗎?快去找你師姐吧,再不結婚就晚了。”

按照字條上的地址,我找到了蓉城醫院樓後麵的宿舍樓。

夜色裏,今晚成都是那麼黑。

在黑暗裏,我撩起泥汙斑駁的衣角拭去眼淚。

不知道這淚水是不是懊悔對她的傷害,但在今夜我從未如此堅信過,是愛讓一切都對了。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樓道裏東倒西歪在沉睡中抽搐的人們,來到紙條上寫的那個房間。屋門開著,一個下鋪的蚊帳裏傳出恬靜的歌謠聲,微弱的手電光裏幾個小孩子的身影依偎在一個熟悉的身影周圍,又聽見那溫暖的讓我心碎的聲音:“你們怎麼越聽越精神啊,天馬上就亮了我可攔不住,再不睡覺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