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手裏的雞拚命掙紮起來。一頭山羊掙脫了主人的手在人群裏橫衝直撞,幾條狗爬到集市攤床低矮的棚上朝著天狂吠。這時人們發現有一道紫紅的陰暈橫跨大半個天空,隱現於淩亂的雲朵中。接著,我看見旁邊盛滿簸箕的栗子、榛子、核桃突然從攤床上蹦起來,棚上曬著的木耳和藥材如同雨水從兩側傾瀉下來,經輪抖動著,混亂地自己旋轉起來,人們在我眼前忽然如同便攜式DV拍攝的畫麵,歪歪斜斜起來,我看見近在咫尺對麵的人和我站的地麵不一樣高,他在上升,如同在浪峰上,而我在下降,如同墜入浪穀,驚惶間左右顧盼時,發現本來狹窄的集市忽然間變得那麼開闊,兩邊的攤床好像天上飄移的雲彩向不同的方向挪去,掛滿彩幡的經杆和電線杆朝四麵八方倒下,水磨坊轟的一聲崩塌在河流裏,棕紅色的藏寨屋頂嘩啦一聲塌落在人們腳下,好像一件碩大的藏袍忽然間沒有了裏麵的漢子,一下堆委到地上。
我被人撞倒在滿地菜葉和雞毛的街市上。仰望著蕩漾的天空、房屋、雪山、樹木、雞飛狗跳和人喊馬嘶,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薄薄一層轉瞬即逝的漣漪。
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地震。卻是這麼狂野的地震。
我在大地時不時的痙攣中,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家藏醫院。
我在麵目全非的街巷間尋找著,發現廢墟與廢墟之間是那麼難以辨認。
驀然間在無數驚惶哭泣的麵孔和身影盡頭,發現一個纖弱的身形坐在廢墟上。
不是她是誰。
我高興得幾乎要摔倒,卻一瞬間發現聲音已經嘶啞了。
她正一塊一塊把瓦礫拿起來,並扔得盡可能遠。我看見她十個指頭的血隨著每次扔出去的石頭在空中凝成一串珠子。
“你幹什麼?趕快跟我到平地上去。”
“有人埋在下邊。”她說。
“那也沒有辦法。地震還沒停。我們得保證自己的安全。”我說。
“不。我那時在樓下的院子裏,聽見我房間隔壁的孩子在哭,哭的聲音很響。然後房子就趴下了,三層變成一層了。可是我能聽見那小孩還在哭。就在下麵。”
“別傻了。一定是你太想救那孩子就產生幻聽了。”我想她剛剛流產,一定有些恍惚。
“你覺得我瘋了?”
我急忙搖搖頭,但心裏真是有些這麼想的。我拉著她,她不走。我用力,她就拽著露出瓦礫的一根木頭。我急了,幹脆把她抱了起來。她啪的一聲,劈了我一個極其清脆的耳光。我驚呆了。她似乎也把自己嚇到了。她摸了摸我的臉,手指上和著眼淚和血。
“求求你,我真的聽見了。”
我把她放下來。不論真還是假,唯一能讓她停止歇斯底裏的方法就是去挖掘那個不可能活著的嬰兒。我讓她坐在那裏,自己一塊一塊把碎塊搬開。
“看,那是我屋門前掛著的犛牛骨風鈴。”小魚指著瓦礫間的一串破碎不堪的東西驚叫道。
“那孩子就在附近。”她高興地爬過來。
我心裏痛苦極了,知道挖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孩子簡直能讓她哭個半死。可是就在一瞬間,我忽然聽見一絲淒厲的哭聲。
“你聽你聽,就在下邊。”小魚把耳朵貼在瓦礫上。
我也嚇了一跳。
這可能嗎?
成千上萬斤的磚瓦石塊木頭壓在上麵,一個剛生下來沒三天的嬰兒竟然能活著。我保持著一點冷靜,知道越是接近對這個嬰兒來說就越危險,隻要由於我倆的隨意翻動而掉下來一塊石頭,即便就像餅幹那麼大一塊,也可能要了這個小家夥的命。我叮囑她不要動,我去找更多的人來幫忙。
我在滿目瘡痍的街上找那些沒有受傷的人。幸運得很,正找到一個包工頭。他帶著十來個工人一路如飛奔到那堆廢墟前。
我們驚訝地看到,在廢墟之上,小魚滿手血汙地抱著一個潔白如蓮子的嬰兒。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往昔的笑容。她懷抱裏的嬰兒停止了哭泣。就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覺得好像久虐的風暴已然平靜,災難已然停止。
我們順著被夷為平地的村寨繼續向山穀裏跋涉。因為聽說那裏住著一家藏民養了幾頭山羊,每天都有新鮮的羊奶。那粉嘟嘟的孩子,小魚已經給了他一個名字:朵朵。但願這孩子就是沉到天際下的那朵雲彩,躲過風躲過雨,躲過一切劫難和不幸。朵朵的啼哭讓孱弱的小魚似乎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濕滑泥濘的山路上,他倆四目相對的時間遠比看路的時間多得多。我牽著她的衣襟生怕她順著斜坡滑下去。住在山穀深處的澤真吉勇夫婦損失似乎不大,除了帳篷之外,家園裏的一切都沒有蓋子。他的老婆徐嬸卻是個地道的漢人。
“剛生了孩子,一時半會兒沒有奶也是正常的。回頭讓吉勇給你捉幾隻石雞,很靈的。”徐嬸說。
我剛想說,這孩子是我們救出來的,不是小魚生的。
但小魚卻慢悠悠地搖著朵朵說:“是啊,吃了石雞,你就能吃媽媽的了。”
看著她那副陶醉癡迷的樣子,大概已經真的把這孩子視若己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