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語錄:你一失蹤,我就知道你準在最麻煩的地方。
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之一是化腐朽為神奇,就像現在麵對每年幾萬篇博士論文,極少極少的導師想去做的。大多數情況是任腐朽為腐朽。
而呂導讓我做的事情比化腐朽為神奇難得多,是化神奇為腐朽。
我的這篇論文是以明清之交的蘇州和杭州這兩座江南都市為個案,探討文人的共同體意識,換句話說,就是晚明的“文壇”是怎麼產生的。這篇論文花了我三年多的時間,跟熊士高和阿甘反複探討,受益良多。在初稿完成的那個深夜,我第一次感到有種可以被叫做“成就”的東西,如果是在三百年前,案頭將是幾尺高的寫滿毛筆字的白麻紙。窗簾外,森立的樓宇刹那間如同群山,我站在絕頂,對群山說,我以學術之名,用真理重新雕刻你們!
發給熊士高之後,仍然忐忑了很久,因為我極其在乎他的評價。
當晚他就給我電話,我問他,是不是看不下去,需要大改啊?
他笑著說,是篇讓人不看完就放不下的好論文,他希望他在芝加哥大學的學生馬上摘譯出來,發給美國《比較文學》的新年專刊。
我知道自己寫得不賴,但沒想到會那麼好。我情不自禁地說:“熊老師,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說:“我看的時候還問我自己,我是不是在做夢,我還以為我們係的好學生要麼去了美國轉行搞計算機,要麼去《南方周末》做花瓶型的憤青。你沒有讓我失望,加油吧。”
可是當我要給呂導看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作為我真正的論文導師,我還從來沒有和呂導談過論文的事情呢。不是我不想,而是他每次總是找各種理由敷衍過去。或許他確實太忙了,為了打造他未來的呂門弟子,他招生如超生,帶了二十多個碩士、十多個博士。我的論文連開題論證都省了,就是在辦公室門口跟他說了幾句,不知道他聽沒聽明白,最後他就跟我說了一句:先寫吧,韓國明星整容前啥樣?再爛的論文肯定都能改出來。
論文完稿後,在扉頁上,我說這篇論文是我給師姐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師姐笑著說:這論文可是要在學校圖書館裏存檔的,你以後要是變了心,這可是立此存照,狗仔學者到時候饒不過你的。
在前言裏,我特別明確地說明了我在熊士高那裏獲得的指點,並且表示了我最深的謝意,而對呂導隻是和一大串人名一起打包順便感謝了一下而已。我在臨發給呂導之前有點猶豫,我問師姐,我這樣做會不會激怒呂導?
師姐說,那你要怎麼做呢?編一段對呂導感激涕零的話,放在熊士高那段下麵?
我想了想,覺得這種話我說不出,這不單單是我自己言不由衷,更重要的是對熊老師不公平,雖然熊士高不會介意這種事情,但博士論文一輩子也就一次,正如師姐說的,是要立此存照的,不論今後我鳥大鳥小,這畢竟是人生中僅有的幾次必須對自己嚴肅的事情。
我對師姐說,我不能誇大呂導的作用。
師姐說,就等著你說這句呢。你別擔心他發飆,打啥還得看那啥呢。
呂導沒有發飆,而是發了很多“高見”。這更可怕。如果按這些建議修改,絕對是要化神奇為腐朽了。
我跟師姐一說,師姐笑嘻嘻地說,甭擔心,你就一直繃著,拖到最後你就說沒時間改,他還能怎麼著?我就不信他能對自己的博士來真的,隻不過是看著你把熊士高捧得跟親爹似的,他這真正的親爹有點醋性唄。更何況,還有我呢,他打啥還得看……
又來了,又來了。那我就耗著。但願呂導這次自己打通任督二脈,不勞師姐你親自出馬斡旋。
過了年開學之後,同門的碩士博士們為了全力投入就業大戰,之前都如同吃了瀉藥一樣,十幾萬二十萬字的論文噴薄而出。學生忙,老師比學生更忙,學生不願意認真寫,老師也不好意思認真改,於是在博士生產線上,一篇論文醞釀時是團草,成形的時候還是團草。整個中國學術的消化道就像沒有任何消化功能的下水道。
我還在挺著,因為我幾乎沒有按照呂導的意見做任何改動,甚至標點都沒有動。
呂導忽然打電話給我,讓我把修改稿給他再看看,我隻好發給了他。
沒過幾天,呂導忽然說要請我和師姐喝茶,順便有個大事要商量。
是什麼事啊?是不是真的怒了,要給我來一次狗血噴頭啊?我惴惴不安地問師姐。
不會的,如果真要那樣,一定秘密處決了,不會讓我在一邊看啊,哪有當著主人的麵虐待那啥的。師姐說。
果然,一見麵,呂導一臉的春光明媚,還對旁邊的那位《文藝學研究》的主編老白鄭重其事地引見我。
“小熊,我一直在心裏認為你是我帶過的學生裏少有的聰明人。”
我有點蒙,這種美譽從來都是給餘杭生或者師姐的,突然撒給了我,就好像一把跳蚤一樣,讓我渾身起疙瘩。
“聰明的人有個特點,就是知道怎麼聽從別人的建議,我仔細看了你給我的修改稿,很好,充分吸收了我的建議,學術質量上了不止一個檔次,簡直是脫胎換骨。”
這話真是夠雷人的,見過說瞎話的,但沒見過這麼瞎的。呂導到底翻沒翻過我的論文啊。
“老呂,你以前就是文學社會學的權威啊,這麼多年還真以為你轉行了,沒想到偷偷傳給博士了,真跟老手藝似的,秘傳啊。這孩子的文章寫得真是不錯。既然你強力推薦,我同意發在下一期上,而且是重點論文。”那位雜誌主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