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那也好,離我們遠遠的天涯海角,你們倆找個隻有一個木屋的珊瑚島,就好像第一對來到地球的情人,或者最後一對離開地球的情人……”
“行了行了,聽著美輪美奐,尋思著怎麼好像經曆了大災大難。”聽見胡蝶朗朗地大笑。
我先給貝姨打了電話,聽得出她高興得有點哽咽。
“你會來嗎?可能我——要請我媽也來。”我說。
“那是應該的啊。她來是她的權利,我來是我的榮幸。”
給媽媽打電話反倒要鼓起很大勇氣。
不僅僅是可預見的素來的冷漠,還有不可預見的東西。我和她,我的母親,竟然喜歡了同一個人。
“媽媽,我兩個星期後要結婚了。”
“……你不是研究生還沒畢業嗎?”
“我提前畢業。”
“那畢業了再結婚也不遲啊。”
“不行,我已經——懷孕了。”
十幾秒鍾的沉默。
“那男孩子學什麼的?”
“中文,不是男孩子了。”
“已經工作了?記者、編輯,還是文學青年。”
“我們係的教授。”
“老師?”
“對。”
“……他離婚了嗎?”
“他是單身。”
“他多大?”
“和——爸爸年紀差不多”
“那他是不是有毛病啊?打這麼多年光棍!”
“他姓熊,叫熊……”
我就聽見電話哐的一聲摔了。這是預期中的打擊。事情是可以預期的,但痛苦決不會因為這預期而減弱。
大熊用輕輕的擁抱撫慰我。但我卻不能告訴他,為什麼我和媽媽之間的裂痕又被怎樣一把利斧切得更深。他仍然不明就裏地攬著我,不得要領地說著:“別難過了,你自己馬上就是母親了。你要是感到生命裏有點缺憾,你就會補償給我們的孩子。你知道盲詩人列加申科怎麼讚美懷孕的妻子嗎?他說,從遠方歸來,看見你,長夜裏的風暴在黎明時止息;去往遠方,回望你,像把花留在陽台上。”
一周後,媽媽突然打電話給我。
“上次媽媽做得有點魯莽,但你知道換作別的母親也會有意見,更何況我還是神經脆弱的。比你年齡大那麼多,你到了媽媽這麼大時怎麼辦,我後半輩子注定要一個人過,這是天有不測沒辦法,你呢?偏要自己選一條半截子路。”
“就算過一年快樂日子,也比二十年相互折磨強。”
“——我明天就去北京看看你和那個熊士高。”
“你怎麼知道他叫熊士高?”
“啊……這還用問,京華大學能有幾個姓熊的。”
我的心就像被擊穿的潛艇猛地朝冰涼的深海裏墜去。
本來還以為這將會是個她和我坦言過去的好機會,但她又拿出戲劇演員的套路欺騙我,我知道我們幾乎沒有彼此重建母女之情的機會了。
我便冷冷地說:“好啊。我們等著你來。不過,我身體不舒服,他正好有個會,你反正對京華大學也熟,就自己打車來吧。”
第二天,媽媽說她住在新錦酒店,太累了,不願去京大,讓我們去新錦酒店找她。
新錦酒店裏的浙江菜除了菜量名副其實之外,別的都有些山寨。
我和媽媽木木地麵對麵坐著。說話的時候,強製自己的麵部肌肉勒出僵硬的笑容。服務員拿菜單來的時候,我倆都相互推諉著。
我溫馨而木然地說:“媽,你點吧,我好久不吃浙江菜了。你點你平時喜歡吃的。”
“一看菜單你就想起來了。都快要親自當媽媽了,還讓老媽照顧你啊。”
這句話簡直聽得我心酸得要掉出眼淚來,她照顧我什麼了?還真好意思把自己說得含辛茹苦似的。
“還是你點吧。我們做東。”
“你們做東,那就你點好了。我既然是客人,那就客隨主便。”
最後漂亮的女服務員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看見這麼一對奇怪的母女,說了聲抱歉,就放下菜單離開了。
過了半個小時,大熊和阿甘一起來了。大熊可能是怕自己的年紀太大造成尷尬,所以就抓了阿甘來。一照麵,大熊似乎根本就沒認出我母親來,但阿甘卻似乎有些納悶的樣子。不過媽媽的眼睛直勾勾的,像兩根筷子,戳在大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