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在庭外神思恍惚地看著費誠走上被告席,看他平靜的麵孔與步履,聽他麵對法官提問時一次次平淡的嗯聲。那個幹淨至寥落的身影所迸發出的心智讓人驚歎,像一方遠不與年齡相匹配的潭水。
時間在等待中度過,第二次開庭時,醫院以第一被告人與死者關係特殊為由,對原告證詞提出質疑。情況並未超出費誠兄弟的預料,在征得家屬同意後,原告律師詳盡描述了一個家庭內部的悲劇故事,最後落腳於醫院的第二方責任。期間被告律師一次次提出疑問,最後向法官提出對第一被告進行背景調查•;•;•;•;•;•;
此後是雙方一次次博弈鬥智,鑒於事實的複雜背景,法庭要對費誠與家人關係進行走訪求證,以保證被告身份的真實性。
官司打到第二年春天,這天夜晚,費誠兄弟與代理律師在家裏深談了一夜。齊齊和袁藝則坐在客廳裏相視無言。她們都知道事情發展至哪一步,法庭的求證已到關鍵時刻,律師建議在下次開庭前能拿出一份有關被告與原告家屬近年來實際交往斷絕的證明,這將有利於駁斥醫院一方所謂的假證一說。這本無可爭議,然而當所有人看到那份證明書時都忽然覺得它更像一份斷絕親人關係的鑒定。據律師說,這份證明可以有法律效用。
袁藝止不住流下淚,嘴裏說著去醫院,便起身跑了出去。
齊齊安靜地坐著,霎時覺得感情耗盡,隻偶爾可以聽到裏間三人輕微的討論聲。
事情至此已成定局,醫院一方也放棄努力,隻是在賠償數額上又爭執了幾次。
法庭很快做出最終判決,宣布判決那天,遲遲不見蹤影的袁藝卻忽然推著輪椅上的費母出席。事實上,自住院以來,費母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狀態,如今的她也隻是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
目睹這一切,費洋強忍心酸將袁藝拉至一旁,含怒問為什麼。
袁藝落淚哽咽道:我隻是覺得不公平,這對小誠不公平。他已經付出這麼多,應該得到寬恕了。就算媽她現在看不到,聽不到,我還是希望她能在這裏,哪怕以後做夢時可以回到現在,看到她希望看到的東西,費誠認錯了,她默默牽掛五年的小兒子始終深愛著她•;•;•;•;•;•;
費洋跪在費母身前,也泣難成聲,心中五味雜陳。
費誠站在被告席上,從第一刻開始便看到庭外的費母,看到她蒼老的麵孔,緊閉的雙眼。
齊齊匆匆趕至袁藝這裏,問怎麼回事,接著望向不遠處的費誠,見到他毫無表情的麵容,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法官的聲音,齊齊聽到:
“2007年9月費士原醫療死亡事故•;•;•;•;•;•;•;經本院最終判決•;•;•;•;•;•;使第二人民醫院負有治療遲緩、手術不力之責,對該事故負主要責任,判決其賠償死者家屬人民幣共計320864。67元•;•;•;•;•;•;死者次子費誠因無心過失致死者精神異常,對該事故負有一定責任,經死者家屬請求,現判決被告費誠接受勞教一月,不承擔事故責任•;•;•;•;•;•;
費誠聽著判決,似乎很久才回過神來,麵容僵硬,想要笑卻覺得難以扯動如此大弧度。他在刹那間有心神空蕩的感覺,仿佛整個靈魂脫離肉體飛到法庭外,漸漸擴散至世界的每一處,每一處角落雜塵,每一片藍天和白雲。難以想象的色彩巨變,似乎審判的是世界末日,寬恕的是社會自然,總之,一切變得輕快、美麗而迸發生機。
兩個月後,費母的手術已經成功。費誠早自一個月勞教後便日夜陪在醫院,按醫生的說法,病人在術後需要一至兩年的恢複期。
齊齊在這年暮春重新找到工作,準備趕去上海。幾天前,她知道費誠的禮品店已正式轉租,雖然料到這一天不可避免,心中仍是惆悵得難過,似乎這個結局有些太純粹,讓人覺得枯索無味。直到她在機場大廳前遇到費誠,聽他略有些嘲弄地笑道:你曉不曉得這世上最精彩的轉折故事都發生在哪裏?就是一些車站啦,機場啦,還有碼頭之類的地方,因為這裏既有離別又有等待,這不就是人一輩子的故事嘍?人的內心徘徊在兩者之間,實在值得玩味——起碼小說電影裏是這樣講的。
齊齊一點不為他看穿自己心思而尷尬,忍著笑說:你去上海有事嗎?
“你去工作,我去看屁稿兒,這小子大概忘了他幾年來前前後後向我借的錢,每份都是有利息的,兩萬塊哪裏夠?”
距班機起飛還有兩個多小時,兩人一起去露天咖啡廳欣賞夜景。齊齊低聲問道:你不需要陪你媽媽?
“她的情況很穩定,還有我大哥嫂子陪著,不需要我了,”費誠平淡道:這些天我日夜陪在她身邊,無論她昏迷還是清醒。不過她讓我覺得她並不讚同我像個家寵一樣一直陪她,她勸我去幹自己的事。不知怎麼,直到最近我才感覺到自己像個大人了,以前似乎隻算是早熟——嗯,她說的對,我不可能總陪在她身邊,所以昨晚她睡熟的時候,我向她道別。
費誠以為這對自己來說是難得的抒情回憶,他微笑道:我說,媽,您兒子費誠今年二十三歲,成年後也隻過了五歲而已,可我自己覺得已像輪回一世,什麼東西都嚐過了。您兒子至今的人生經曆已比任何故事都精彩,少年文靜,青年癡狂,做過錯事,傷過別人,不算好人也強過壞人,以往的事通通加一起就是一份不輸於任何人的心智。人說孝亦有道,既然決定離開,我隻好將一半的心留在您身邊,我去周遊世界、縱彈生命,但無論走到哪裏,您不必擔心,我也會時常記掛您。兒子當年走的就是一條不悔路,爸爸死後的空白我可以用一生為您填補,隻要您相信我,我就不會輸。
“齊齊,”費誠繼續道:這是當初你為我解釋說你愛聽的那兩個字。你最早看透我的一切,也最早給過我鼓勵,你說你想看看十八歲以前的費誠,那就從今天開始。你讓我覺得自己的青春沒有完結,無論當初的事是對是錯,我都可以麵對,我還有很多時間花費,有很多事情去做,該努力的時候我會努力,該彌補的東西我會彌補。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看我一輩子。從今以後的費誠因為沒有顧慮而無所畏懼,他將以狂放豪邁為榮,去努力實現自我,君子坦蕩蕩•;•;•;•;•;•;從小我追求獨立,追求脫俗,所有社會人為的規則都不適合我•;•;•;•;•;•;齊齊,我愛你,你還記不記得其實我是紅綠色盲,每次過馬路時,我都希望身邊有個人陪著我,然後我說:紅燈了,我們走•;•;•;•;•;•;齊齊,那個人會是你嗎•;•;•;•;•;•;
兩小時後,費誠在飛機上對自己說:我相信我所看到的,我會以自己的方式創造未來,人活一世,重視自己,輕狂不是錯,人不輕狂枉少年•;•;•;•;•;•;
雲層上的飛鳥呼嘯而過,在遷徙的季節,它們似乎孤單的身影為這座城市落下不知名的帷幕•;•;•;•;•;•;
(本章完)